第十八章 暗夜惊澜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不定,如同此刻殿内众人飘摇动荡的心绪。光影在慕容云泽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阴影,更添几分脆弱与死寂。他双目紧闭,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令人心悸的暗影,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最后一缕微风吹灭。手腕上那圈刺目的、被鲜血浸染后又换上的白色纱布,如同一个无声而惨烈的烙印,昭示着他为救父所付出的、近乎自毁的代价。

夏玉溪跪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身体紧贴着龙榻边缘,双手紧紧握着慕容云泽那只冰凉得吓人、指节分明却无力垂落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和生命力都渡给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滚落,一滴滴打湿了明黄色的锦被,留下深色的、悲伤的印记。她看着他毫无生气、仿佛瓷娃娃般易碎的模样,心口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刺痛。方才他毫无征兆地轰然倒下、重重砸入她怀中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瞬间天崩地裂,万物失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恐惧与黑暗。

“林大夫!林大夫!殿下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她猛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看向正凝神屏息、全神贯注为慕容云泽施针的林怀仁大夫,语气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林怀仁面色凝重得如同笼罩着层层乌云,额角布满了细密的、不断渗出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捻动着刺入慕容云泽几处大穴的细长银针,动作沉稳而极其专注,每一次落针、每一次捻转都凝聚着他毕生的医术修为。听到夏玉溪那带着哭腔的、破碎的问话,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娘娘暂且宽心,莫要过于悲恸。殿下此番是失血过多,远超常人所能承受之极限,加之体内‘千日枯’的顽固余毒被这大量失血骤然引动,两相夹攻,导致气血瞬间巨额亏虚,元气大伤,这才支撑不住,昏厥过去。性命…暂时无碍,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此番损耗实在太大,几乎伤及生命本源,后续必须极其精心地静养调理,用最好的药材慢慢温补,丝毫急不得,也受不得半点刺激。否则…恐会真正伤及根基,留下难以挽回的隐患,于寿数有碍啊…”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万丈冰窟,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伤及根基…于寿数有碍…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她看着慕容云泽那张苍白如纸、失去所有鲜活气息的脸,想起他平日里的挺拔冷峻、运筹帷幄,想起他眉宇间的锐利锋芒、不容置疑的威严,心中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慌与蚀骨的心疼。他本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睥睨天下的雄鹰,却为了守护她在乎的一切,为了这冰冷的皇权,一次次被迫折损自己的羽翼,甚至透支生命的本源!

“无论如何!请林大夫务必治好殿下!”夏玉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定与深深的哀求,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么珍稀罕见,尽管开口!东宫库房没有的,我去求父皇!我去求皇后娘娘!就算翻遍整个天下,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找到!”

“娘娘放心,老朽明白!定当竭尽全力,穷尽毕生所学!”林怀仁郑重承诺,手下施针的动作更加沉稳谨慎,仿佛在雕琢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秦峰如同一尊冰冷的杀神,肃立在一旁阴影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眼中翻涌着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的杀意与暴戾。他死死盯着慕容云泽苍白脆弱的面容,盯着那圈刺目的纱布,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些躲在阴沟里、用最恶毒的语言构陷殿下、逼得殿下不得不以自身鲜血为引、行此险招的魑魅魍魉…他秦峰在此立誓,一个都不会放过!必将他们碎尸万段!

慕容云泽被秦峰亲自带着几名绝对可靠的心腹侍卫,用最平稳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抬回了东宫,安置在他寝殿那张宽大却冰冷的紫檀木龙榻上。夏玉溪摒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林大夫和锦书从旁协助,她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她亲自用温热的湿帕子为他擦拭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虚汗,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被冷汗一次次浸湿的中衣,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喝下林大夫精心熬制的、散发着浓重药味的补血益气汤药。她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眼神专注而充满痛楚,仿佛在呵护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

“殿下…乖…张嘴…喝药了…”她舀起一勺温度恰到好处的深褐色药汁,仔细地吹了又吹,确保不再烫口,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紧闭的唇边,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慰一个生病的孩子,带着无尽的耐心与难以言喻的心疼。

慕容云泽昏昏沉沉,意识游离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但似乎能模糊地感受到她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和温柔到极致的动作。他微微蹙起眉头,本能地抗拒着那涌入鼻端的、极其苦涩的药味,嘴唇抿得更紧,甚至无意识地微微侧头躲避。

“乖…喝了药才能好起来…才能有力气…”夏玉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她一手轻轻托起他无力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另一只手执着药勺,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撬开他紧抿的唇齿,将那苦涩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喂进去少许。

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开,慕容云泽的眉头皱得更紧,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充满不适的闷哼。夏玉溪的心立刻揪紧,连忙放下药勺,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轻柔地擦拭他的嘴角,生怕漏出一滴药汁弄脏了他的衣襟,动作细致入微,充满了怜惜。

“溪儿…”他无意识地、极其模糊地低喃了一声,声音沙哑破碎得如同被碾过的枯叶,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更像是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梦呓。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颤!如同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最脆弱的心尖,酸涩与巨大的柔软瞬间淹没了她。她立刻俯下身,将温热的唇贴近他冰凉的耳廓,用气声轻柔而坚定地回应:“我在…殿下,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或许是听到了她深入灵魂的呼唤,或许是感受到了她无时无刻的陪伴与那令人安心的异香,慕容云泽紧蹙的眉头竟然真的渐渐舒展开来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些。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然后缓缓地、却异常固执地再次握住了夏玉溪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与冰冷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的浮木,是他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皇帝在服下那碗以慕容云泽鲜血为引、混合了多种珍稀药材的汤药后,病情竟奇迹般地出现了转机,暂时稳定下来。虽然依旧极其虚弱,说话费力,但神志却比之前清醒了许多,浑浊的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咳血的次数和量也大大减少。太医院院判和林怀仁每日定时前来请脉,都忍不住惊叹于那碗血药的奇效,对慕容云泽的“至孝”更是赞不绝口,言辞间充满了敬佩与感慨。这些话语传到朝中,自然也引来了不同的反响,有人真心赞叹,有人则将信将疑,更有人暗中咬牙切齿。

这日午后,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洋洋地洒在养心殿内,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皇帝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勉强靠着厚厚的软枕坐起身,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开始落叶的梧桐,沉默良久,忽然对一直侍立在龙榻旁、默默照料汤药的夏玉溪开口道:“太子妃…这几日,辛苦你了…云泽他…可好些了?”

夏玉溪心中微微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玉碗,上前一步,躬身恭敬回道:“回父皇,托父皇洪福,殿下昨日已然苏醒,今日已能勉强进些清淡的汤水粥食,只是身体依旧极度虚弱,大多时候仍在昏睡。林大夫再三叮嘱,殿下此次损耗太过,必须绝对静养些时日,万万不可再劳神动气。”她刻意隐瞒了慕容云泽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极其不稳定的状况,只挑了些能让人稍安的话来说。

皇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深切的愧疚,有难以掩饰的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来的欣慰。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悔恨,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是朕…是朕连累了他,拖累了他啊…这孩子…这倔强孤拐的性子…真是…真是随了他母妃…”

提到沈妃,皇帝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深沉的、化不开的痛楚与追忆,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与内心某种巨大的情绪抗争,最终,还是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你去…去告诉云泽…等他身子好些了,能下地走动了…让他来见朕…朕…有些话…必须亲口对他说…”

“是,父皇。臣妾遵旨。”夏玉溪恭敬应下,心中却是一动,如同投石入湖,漾开圈圈涟漪。皇帝主动提及那位早已成为禁忌的沈妃,又如此郑重地要召见慕容云泽…这态度,与以往多年的冷漠、疏离、猜忌截然不同,仿佛预示着某种巨大的转变正在发生。

又艰难地熬过了两日,慕容云泽终于在汤药和夏玉溪不离不弃的守护下,从持续的低烧和昏沉中悠悠转醒。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长时间的昏迷让视线有些模糊,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东宫寝殿顶部那繁复的蟠龙藻井图案,还有那个伏在床沿、因为极度疲惫而不知不觉睡着的、单薄的身影。夏玉溪侧着脸,枕着自己早已被压得发麻的手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脸色因为连日的忧心劳累而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眉宇间即使是在睡梦中,也紧紧地蹙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慕容云泽的心口猛地一缩,泛起一阵尖锐而密集的疼痛,远比伤口的疼痛更甚。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心,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水中月影,生怕惊扰了她短暂的安宁。

夏玉溪被这轻微却真实的触感惊醒,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和下意识的警惕。当她的目光聚焦,清晰地看到慕容云泽已然睁开、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时,她瞬间彻底愣住,随即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淹没了她的心田!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殿下!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您知不知道您睡了多久…您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她语无伦次,扑到榻边,紧紧握住他依旧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真的醒来了。

慕容云泽看着她哭得红肿如桃子的眼睛和憔悴得令人心疼的脸庞,心中酸涩难当,充满了愧疚与怜惜。他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虽然力道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傻丫头…哭什么…孤…孤这不是…好好的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气息不稳,却努力扯出一丝微弱的、想要安慰她的笑意。

“哪里好了!”夏玉溪又气又急,泪水流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您流了那么多血!林大夫说您元气大伤,伤了根本!您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害怕您…”那个“醒不过来”的字眼,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仿佛一说出来就会变成可怕的诅咒。

“不怕…”慕容云泽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拭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指尖冰凉的触感与她温热的泪水形成鲜明对比,“孤答应过你…不会有事…就一定会…做到…孤还要…看着你…及笄…还要…为你举行册封大典…”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却异常坚定。

夏玉溪看着他苍白如纸却努力对她展现温柔笑意的脸,听着他虚弱却郑重的承诺,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嗯…臣妾相信殿下…殿下要快些好起来…”她顿了顿,想起皇帝的嘱托,轻声道:“父皇醒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他让您好些了去见他…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慕容云泽眸光微凝,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

又过了三日,在夏玉溪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和林怀仁大夫妙手回春的调理下,慕容云泽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元气。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行走仍需秦峰或夏玉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扶,多说几句话便会气喘吁吁,但精神确实比刚醒来时好了许多,眼神也重新有了焦距和一丝往日的锐利影子。在夏玉溪和秦峰一左一右的严密护卫下,他再次来到了气氛依旧凝重的养心殿。

殿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积压已久的沉疴暮气。皇帝靠坐在龙榻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脸色依旧灰败,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样亮光。看到慕容云泽在两人的搀扶下,脚步虚浮、极其缓慢地走进来,他浑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亮光,那光芒中有激动,有欣慰,但随即又被更深沉、更浓烈的愧疚所淹没,几乎让他不敢直视。

“儿臣…参见父皇…”慕容云泽欲挣扎着行礼,声音虚弱。

“免礼!快!快扶太子坐下!免了这些虚礼!”皇帝的声音沙哑而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慕容云泽苍白如纸的脸上和那依旧缠着纱布的手腕上,眼中水光剧烈闪动,几乎要老泪纵横,“你的伤…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朕…朕看你脸色还是这么差…”

“劳父皇日夜挂心,儿臣…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慕容云泽在夏玉溪的搀扶下,在龙榻前早已准备好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锦凳上缓缓坐下,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无波,但微微的喘息还是泄露了他的虚弱。

皇帝看着他故作平静的脸,看着他即便虚弱至此依旧挺直的脊背,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如同刀绞。他沉默良久,仿佛在积蓄着巨大的勇气,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云泽…朕…朕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母妃…”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慕容云泽身体微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入掌心。他抬起眼,看向皇帝,目光深邃如千年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当年…沈妃之事…是朕…是朕糊涂!听信小人谗言…被猪油蒙了心!冤枉了她…害了她…”皇帝的声音带着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与悔恨,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流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朕…对不起她…也…更对不起你…让你那么小…就在冷宫…受了那么多非人的苦楚和委屈…朕…朕不配为人父!”

慕容云泽沉默着,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如同坚硬的岩石。那些被他强行深埋、不愿轻易触碰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同尘封多年、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伤疤,被皇帝这迟来的忏悔猝不及防地、粗暴地揭开,瞬间带来一阵尖锐而新鲜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刺痛。冷宫的阴冷潮湿、无休止的饥饿、那些势利宫人的欺凌白眼、母亲最终悬梁自尽的冰冷身影…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冰冷刺骨,如同昨日重现。

“父皇…”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艰涩,“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他选择了回避,那伤口太深,他尚未准备好直面这迟来的忏悔。

“不…”皇帝用力地摇摇头,泪水更加汹涌,“过不去…朕心里…这辈子都过不去啊…云泽…你告诉朕…你恨朕吗?你心里…是恨着朕的吧?”他死死盯着慕容云泽,仿佛急于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审判。

恨吗?慕容云泽看着眼前这个苍老不堪、虚弱到了极致、满眼悔恨与泪水的父亲,看着他昔日帝王威严如今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可怜老人的模样,心中翻涌着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恨,自然是恨的。恨他的昏聩不察,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轻易听信谗言,恨他让自己和母亲承受了那么多无法磨灭的苦难与绝望。但此刻,看着他病骨支离、泪流满面、近乎卑微地祈求原谅的模样,那份积压多年的恨意,似乎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带着怜悯与悲哀的情绪所缠绕、冲击。

“儿臣…”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却带着一种历经无尽沧桑后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虚无的释然,“不恨父皇。父皇是天子,身系江山社稷,一举一动关乎国本,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和考量。”他给出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答案,将真实的情绪深深掩藏。

皇帝闻言,泪水更是汹涌而出,几乎泣不成声。他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用尽力气握住慕容云泽那只冰凉的手,力道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恳切:“云泽…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你不说…朕也知道…但朕…朕是真的…知道错了…悔了…你…你很像你母妃…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心思纯善…外冷内热…”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明亮的决绝光芒:“这次…你用自己的血…救了朕的命…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些构陷你的人…那些想要借此机会兴风作浪、置你于死地的人!朕…绝不会轻饶!朕要下旨!立刻彻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把幕后黑手揪出来!还你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清白!更要借此机会…为你母妃…沈妃…平反昭雪!”

慕容云泽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射出锐利如闪电般的光芒!为母妃平反昭雪?!这是他多年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熄灭过的渴望!是他隐忍至今、在血雨腥风中奋力攀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握住权力的最大动力!他没想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由皇帝亲口说出!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带着惨烈的代价!

“父皇…”他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一直强装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朕意已决!”皇帝死死握紧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燃烧生命最后能量的决绝,“朕要拟旨!即刻拟旨!追封沈妃为‘敬懿皇贵妃’!赐予她所能享有的最高哀荣与尊号!谥号‘孝慈’!恢复她所有的尊荣与名誉!彻查当年所有构陷、污蔑她之人!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燃烧着火焰,“至于你…”他看着慕容云泽,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沉重的托付,“朕…会将这大胤的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里!朕相信…以你的能力、你的心性…你会是个…比你父皇强得多的…好皇帝!明君!”

“父皇!”慕容云泽心中巨震,如同海啸翻腾!他猛地想要站起身,却因极度虚弱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眼前一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被一直高度紧张的夏玉溪和秦峰及时一左一右死死扶住。他看着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与近乎托孤般的沉重嘱托,心中翻江倒海,巨浪滔天!多年的隐忍,多年的筹谋,刀光剑影,步步惊心,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看到了触手可及的曙光!然而,这曙光背后,却是皇帝显而易见的油尽灯枯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决绝!

“父皇!您龙体要紧!此事关乎重大,是否…是否容后再议?待您身体大好…”慕容云泽急声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不安。

“不!”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却依旧死死抓住他的手,坚持道,“朕…朕时日无多了…朕自己知道…此事…必须尽快办!立刻办!朕…要亲眼看着…那些害你母妃、害你、祸乱朝纲的人…付出代价!朕…要看着你…加冕衮服,君临天下!”

他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近乎偏执地盯着慕容云泽,仿佛要将他最后的生命意志灌注进去:“云泽…答应朕!替朕…守好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替朕…照顾好…玉溪…她是好孩子…与你…很是相配…”

慕容云泽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燃烧生命换来的执念与托付,看着那浑浊眼眸中最后的亮光,心中百感交集,巨浪滔天。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激荡的情绪,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倒在地,尽管身体虚弱得摇晃,但他的声音却低沉而坚定,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儿臣…遵旨!必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决意为沈妃平反、追封皇贵妃、并明确传位于太子的消息,如同数道威力巨大的平地惊雷,接连在看似平静的朝野上下炸开,掀起滔天巨浪!太后、惠妃、静嫔以及她们背后关联的势力闻讯,如遭雷击,惊恐万分,如同末日来临!她们比谁都清楚,皇帝此举,无异于一把烧向她们根基的烈火!一旦沈妃当年旧案被彻底翻出,重新彻查,当年那些构陷沈妃、如今或许身居高位的旧账必将被一一清算!她们这些人,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一个都跑不了!必将被连根拔起,死无葬身之地!

慈宁宫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夜最死寂的黑暗,令人窒息。太后脸色铁青,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几乎要被捏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惠妃、静嫔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如同等待审判的死囚。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太后猛地将手中那串价值连城的佛珠狠狠摔在地上,珠子四散迸溅,滚落得到处都是!“连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都对付不了!反倒让他因祸得福,得了天大的好处!沈妃那个贱人!死了这么多年还要阴魂不散!还有那个小杂种!竟敢…竟敢逼得皇帝下这样的旨意!他这是要赶尽杀绝!”

“太后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惠妃抬起头,妆容精致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恐与狠毒,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陛下此举,分明是被太子那碗血药迷惑了心智!是被他蒙蔽了!是被他们父子联手做戏给骗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必须…必须想办法让陛下改变主意!或者…让那道旨意永远发不出去!”

“改变主意?”太后冷笑连连,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与绝望,“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小杂种!只有那个死了的贱人!哪里还会听我们半句?!如何改变主意?!”

“或许…或许可以从那碗血药本身入手…”一直沉默跪在一旁的静嫔忽然阴恻恻地开口,声音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滑动,眼中闪烁着怨毒至极的光芒,“陛下是喝了太子的血才暂时好转的…这看似是孝心,是奇迹…可若是…那血里…本身就有问题呢?本身就带着…更毒的东西呢?”

太后和惠妃同时猛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危险而精亮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惠妃眯起了眼睛,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

静嫔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太子幼时身中‘千日枯’奇毒,天下皆知!他的血液本就异于常人,带着毒性!谁知道他那所谓的‘抗毒之性’是真是假?说不定他那血里,除了那点微末的效用,更多的是…要人命的剧毒呢?!陛下如今看似好转,焉知不是…回光返照?或是…被那更霸道的毒血暂时以毒攻毒、压制了‘蚀骨散’的症状,实则…毒入骨髓更深?!离龙御归天更近一步了呢?!”

太后眼中寒光爆闪,猛地站起身,华贵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好!说得好!就这么办!立刻去查!给哀家彻查!查那个姓林的江湖郎中!查太医院所有经手过那碗药的人!查煎药的每一个步骤!哀家倒要看看,慕容云泽这感天动地的‘孝心’,底下藏的到底是灵芝仙草,还是…穿肠毒药!”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深宫之中,一场更加阴险毒辣、直指核心的阴谋,如同疯狂滋生的毒藤般,沿着最黑暗的角落悄然蔓延,张开致命的獠牙,再次凶狠地扑向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的慕容云泽,以及他身后所有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