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岁寒情暖

时序步入十一月,京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调换了色调。连绵数日、淅淅沥沥的秋雨早已被来自塞外的、凛冽干燥的北风彻底取代。天色时常是那种压抑的、灰蒙蒙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金属板压在头顶,让人无端感到几分沉闷。偶有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子,被呼啸的寒风裹挟着,打着旋儿从高空簌簌落下,沾上衣襟鬓角,瞬间便化作一点冰凉的湿意,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寒意。宫墙内外,那曾经绚烂一时的秋色早已凋零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冬日的肃杀与寂寥。高墙内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秃的、遒劲的枝桠肆意伸向天空,在凛冽的寒风中不住地摇曳,相互碰撞摩擦,发出呜呜咽咽般的声响,更为这深宫禁苑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瑟与苍凉。

然而,与这日渐严寒的天气和萧瑟的景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重重宫阙之内,却悄然弥漫开一种日渐浓郁、几乎要破开寒冬封锁的喜庆气息。这种气息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仿佛暗涌的暖流,流淌在扫洒庭除的宫人轻快的脚步间,闪烁在早早悬挂起来的、描画着吉祥图案的大红灯笼的光晕里,隐含在御膳房日夜蒸腾出的、愈发丰盛诱人的食物香气中,更沉淀在每个人眼底那份对辞旧迎新、对未来隐隐的期盼里。

慕容云泽的身体,在夏玉溪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和林怀仁大夫根据其恢复情况不断调整的、珍贵的汤药滋养下,终于艰难地、却也是稳定地一日好似一日。那曾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渐渐被一层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血色所取代,虽然依旧比常人清俊些,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脆弱。清减得近乎嶙峋的身形,也因逐渐恢复的饮食和调理而丰润了些许,重新显露出挺拔的轮廓。只是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后难以彻底驱散的倦意,如同水墨画中那最后一笔淡墨,若有若无。然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却已彻底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沉静与洞察一切的清明,偶尔抬眸间,寒光乍现,深不见底,令人不敢直视。他已重新开始每日临朝听政,即便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寒风呼啸,他也会准时起身,在秦峰一如既往、沉默而忠诚的护卫下,踏着清冷如水的晨光,穿过寂静而漫长的宫道,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承载着江山重量的金銮殿。

朝堂之上,经历了惠妃、静嫔一党的彻底覆灭和皇帝那场近乎托孤般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交托,气氛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平静与祥和。那些曾经在暗处蠢蠢欲动、心怀叵测的势力,在慕容云泽那场于病榻之上发起的、雷霆万钧且不留丝毫余地的反击震慑下,早已吓破了胆,偃旗息鼓,噤若寒蝉,短时间内再不敢有任何异动。百官上奏,内容也多是些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日常政务:各地岁末税赋的收缴与入库情况、开春后亟待兴修的水利工程预案、边关驻军换防及军需粮草的例行奏报…虽依旧繁杂琐碎,耗费心神,却再无先前那种暗藏机锋、步步惊心的波澜。慕容云泽端坐于监国宝座之上,身着代表储君威仪的玄色金线蟒袍,墨玉冠冕束发,面容沉静如水,目光扫视间如电如炬,处理起政务来愈发沉稳老练,条理分明,批阅奏章时朱笔挥洒,决策果断,举手投足间,已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威仪与气度。阶下朝臣们垂首肃立,恭敬聆听,再无一人敢有半分质疑、刺探或敷衍。这难得的平静局面,如同冬日里被厚厚冰层封锁的湖面,看似一片沉寂,冰封万里,其下却蕴含着汹涌澎湃、深不可测的力量,只待春来破冰,便可涤荡乾坤。

日子就在这上朝、下朝、批阅奏折、接见臣工、处理政务的循环中,平淡而规律地悄然流淌着,如同宫檐下那滴滴答答、计算着光阴的更漏。慕容云泽每日清晨顶着星月寒风离开温暖如春的东宫,傍晚时分又披着一身霜寒与疲惫归来,真正是披星戴月,风雨无阻。而夏玉溪,则如同他最温暖、最安稳的港湾,始终静默而坚定地守候在漱玉轩内。她为他打理一切起居琐事,根据林大夫的嘱咐精心准备药膳与饮食,在他带着一身寒气疲惫归来时,及时奉上一盏温度恰到好处、暖人心扉的参茶;在他不得不于深夜继续挑灯批阅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奏折时,她便默默守在一旁,为他添灯续烛,素手研墨,红袖添香。两人之间,往往无需太多言语,有时只是一个交汇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已心意相通,默契十足。那份在病榻之上由依赖与守护悄然滋生、最终深入骨髓的信任与深情,在这看似平淡重复的日常相处中,如同窖藏多年的陈年美酒,褪去了最初的浓烈,反而愈发显得醇厚绵长,余韵悠远。

转眼间,腊月已至。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深宫之内,那股压抑不住的喜庆气息如同破冰的春潮,愈发汹涌澎湃起来。各宫各殿的门楣廊檐下,早已高高挂起了崭新的大红灯笼,里面烛火通明,映照着檐上皑皑的白雪和冰凌,红白相映,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喜气洋洋。宫人们脚步匆匆,却面带笑容,忙碌地清扫着庭前院后的积雪,搬运着一箱箱、一筐筐的年货赏赐,裁剪粘贴着各式各样寓意吉祥的窗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浆糊清新气味和新墨的清香。御膳房更是日夜灯火通明,炉火不熄,蒸腾滚烫的热气带着各种诱人的食物香气,肆无忌惮地飘散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勾动着所有人的味蕾。腊八粥的软糯甜香、祭灶糖瓜的焦脆麦香、各处小厨房腌制腊鱼腊肉的咸香、还有炸制各种点心果子的油香…种种香气交织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年关的、热闹而富足的氛围,强烈地撩拨着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期盼与渴望。

漱玉轩内,自然也早早换上了应景的、充满生机的装饰。明净的窗棂上,贴着夏玉溪闲暇时亲手剪出的精巧“福”字窗花和栩栩如生的“连年有余”图样,线条流畅,寓意美好;廊檐下,挂起了几盏造型别致的走马灯,烛火在灯内跳跃,热气推动灯壁旋转,映照着上面绘制的“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五彩斑斓的吉祥图案,流光溢彩,趣味盎然;温暖如春的暖阁里,临窗的紫檀木案几上,摆着几盆清水供养、开得正盛的水仙,碧绿的叶片如同翡翠雕琢,洁白的花朵似玉如雪,清雅脱俗的香气幽幽散发开来,有效地驱散了冬日殿宇常有的那股沉闷气息。

夏玉溪的心情,也如同这宫内日渐浓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庆气氛,变得轻快而明媚,连带着眼底都时常含着浅浅的笑意。姐姐夏玉妗婚后生活美满幸福,与柳文谦举案齐眉,时常有书信送入宫中,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全是满足与安乐;父母身体康健,相府中一切安好,父亲在朝中也愈发得到倚重;而最让她心底那块大石彻底落地的,无疑是慕容云泽的身体终于稳步康复,朝堂局势在他的掌控下也日趋稳定,再不见之前的波澜诡谲。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终于被放出金丝笼的鸟儿,虽然依旧在这宫墙之内,却得以尽情呼吸着安宁自由的空气,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仿佛偷来的静谧时光。

这日午后,难得天气晴好,连续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虽然缺乏热度,却足够明亮透彻,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窗棂,大片大片地洒进暖阁,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慕容云泽比平日稍早一些下朝归来,脱下沾染着外间寒气的大氅,步入暖阁时,正看见夏玉溪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手中却并未拿着针线,只是微微侧着头,对着窗外零星飘落的、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光芒的雪花出神。阳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边,她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细腻的阴影,侧脸线条恬静美好,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

“在看什么?如此出神?”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夏玉溪闻声回过神来,转过头望向他,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展露出一抹明媚灿烂、足以驱散冬日所有寒意的笑容:“殿下回来了?今日朝事结束得早。臣妾没看什么,只是在看雪呢。今年的初雪似乎来得晚了些,但这零零星星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倒是格外好看。”

慕容云泽走到她身边,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也望向窗外。庭院中,那些细碎稀疏的雪花如同被春风撩动的、洁白的蒲公英种子,在明亮却清冷的阳光下轻盈地飞舞、旋转,然后悄然落在早已光秃的梧桐枝桠上,落在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雪的假山石上,落在已经结了透明薄冰、反射着阳光的湖面上,将视线所及的天地都装点得素洁而静谧,纯净无瑕,不染尘埃。

“嗯,是好看。”他低声应和,目光却很快从窗外雪景收回,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含笑的脸庞上。在他眼中,她此刻唇角微扬、眼波流转的笑容,远比窗外任何雪景都更令他心醉神迷。

“殿下今日下朝似乎比往日早了些?”夏玉溪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到他面前,为他解下朝服外略微沾染了寒气的锦袍,递给一旁侍立的锦书,又接过宫女递上的、一直温着的热手炉塞进他微凉的手中。

“嗯,临近年关,各地政务奏报也渐少,今日朝中并无甚要紧事,便早些回来了。”慕容云泽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暖榻上坐下,接过她随即递上的、温度恰到好处的热茶,浅浅啜饮一口,那暖意便顺着喉咙而下,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气。他状似无意地、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暖阁内侧书案的方向——那里,用一个厚重的、绣着云纹的墨绿色锦缎严实实盖着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看不出具体形状的物件。

夏玉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瞥,心中立刻了然如同明镜,一股甜蜜的、带着些许俏皮的期待感油然而生,她却故意装作毫无察觉,只笑着问道:“殿下忙碌了一上午,可要用些点心垫垫?小厨房新试做了栗子糕,用的是京西新进贡的良乡栗子,还热乎着呢,臣妾尝了一块,很是香甜软糯。”

“好。”慕容云泽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目光却依旧有些控制不住地、若有若无地飘向那个被锦缎覆盖的书案方向。

夏玉溪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一派温婉自然地吩咐锦书去小厨房取点心和新沏的香茗。她其实早已察觉了他近几日来的种种“异样”。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独自待在书房,有时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门口还有秦峰亲自守着;偶尔从他书房出来,或者他归来时,她会在他玄色的袖口、衣襟的褶皱里,发现一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金色粉末或者细小的、带着清香的木屑;他身上那股她熟悉的清冽气息里,偶尔会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陌生的、却又异常好闻的异香,不同于她自身所带的香气,却同样令人心旷神怡,神思清明。她甚至有一次,在深夜从他书房外路过时,透过并未完全关紧的门缝,看到他正独自伏在案前,侧脸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显得异常专注,手中似乎正拿着什么细小的工具,在全神贯注地雕刻打磨着什么,那神情之专注、之认真,仿佛在雕琢一件举世无双、倾注心血的稀世珍宝。

她心中早已被那甜蜜的猜测和期待填满,却强忍着满腔的好奇与雀跃,配合地装作毫不知情。她无比期待看到他亲手将礼物送到她面前时,那可能会出现的、罕见的带着一丝紧张和笨拙的期待模样。那情景…光是想象,就让她觉得定然有趣极了。

锦书很快便端来了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栗子糕和刚沏好的、汤色清亮的龙井香茗。慕容云泽依言拿起一块小巧精致的栗子糕,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咀嚼的动作都慢了几拍,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书案。

“殿下…”夏玉溪忍着眼底的笑意,故意蹙起眉头,带着几分关切地问道,“您…可是有什么心事?或是朝中还有什么未决的烦忧?臣妾看您似乎…心神不宁?”

慕容云泽猛地回过神,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此刻却盈满了狡黠笑意的眼眸,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有些狼狈地轻咳一声掩饰道:“无…无事。不过是些琐事罢了,已然处理完了。”他掩饰般地又咬了一口手中的栗子糕,却因为心神不宁,吞咽得急了些,那细腻的糕粉顿时呛了一下,引得他连连低咳。

夏玉溪见状,连忙递上温热的茶水,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些许窘迫模样,终于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殿下慢些吃,又没人与您抢。”

慕容云泽看着她眼中那再也掩饰不住的、如同得逞小狐狸般的狡黠笑意,心中顿时了然——这丫头!怕是早就窥破了他的那点“秘密”,此刻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呢!他心中又是无奈,又是被她笑得有些窘迫,索性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回碟中,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径直走向那张书案。

“溪儿,”他背对着她,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日低沉了些,仔细听,还能辨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你…过来一下。”

夏玉溪心中雀跃欢喜得几乎要飞扬起来,面上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乖巧,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他身边,微微歪头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东西要臣妾帮忙整理?”

慕容云泽深吸一口气,仿佛面对着什么重大的仪式,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质地厚重的墨绿色锦缎,然后缓缓地、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将其揭开。

锦缎之下,赫然是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妆奁匣子。那匣子并不算巨大,却异常精致贵重,通体选用上等的紫檀木料,木质细腻温润,呈现出一种深邃高贵的紫黑色,在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雅致的光泽,本身便散发着淡淡的、宁神的木质幽香。匣身四面,以极其高超的浮雕技法,满工雕刻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莲瓣饱满舒展,枝叶缠绕连绵,线条流畅灵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清香溢出。然而,最令人惊叹、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是那匣盖中央镶嵌着的那块圆形羊脂白玉!那玉质温润无瑕,洁白如凝脂,触手生温,是玉中极品。而在这块完美无瑕的白玉之上,竟以鬼斧神工般的微雕技艺,刻着一幅栩栩如生、意境深远的《踏雪寻梅图》!

图中,一株历经风霜、虬枝盘结的老梅树于冰雪之中傲然绽放,红梅点点,或含苞,或盛放,如同雪地点染的胭脂,鲜艳夺目;树下,一个身披绯色斗篷的女子身影,正微微仰头,专注地凝望着枝头寒梅,身姿窈窕,风姿绰约,虽面目并未精细刻画出五官,但那侧影的神韵、那娴静的气质,竟与夏玉溪平日里的姿态有七八分神似!整幅微雕,构图精妙绝伦,于方寸之间展现天地,刀工细腻入微,每一瓣梅花,每一缕斗篷的褶皱都清晰可见,意境清远高雅,堪称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夏玉溪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双美眸睁得圆圆的,长长的睫毛因震惊而微微颤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精美绝伦、用心至深的妆奁!她生于相府,长于宫廷,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美、如此独特、仿佛每一寸都凝聚着无尽心意与深情的妆奁!那紫檀木的沉静高贵,那缠枝莲纹的生生不息,那羊脂白玉的纯净无瑕,尤其是那幅几乎注入灵魂的微雕…这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礼物,而是一件倾注了无数心血与时间的艺术品,一份沉甸甸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情意!

“殿下…这…这太…”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巨大的惊喜与难以言喻的感动,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心中的震撼。

慕容云泽看着她那震惊到近乎呆滞、随即又被巨大欣喜淹没的模样,心中那点因“惊喜”被提前看破而产生的紧张与窘迫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柔情与巨大的满足感。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打开那设计精巧的妆奁匣盖。匣内铺着柔软明亮的明黄色云纹锦缎,如同呵护珍宝般,整齐地排列摆放着十二支形态各异、材质珍贵、流光溢彩的玉簪!

每一支玉簪,都显然经过极其用心的设计与打磨。它们选用的材质各异,却无一不是上品:有翠色欲滴、通透莹润的老坑翡翠;有洁白无瑕、温润如脂的羊脂白玉;有颜色清雅、质感细腻的青玉;有色泽深邃、如同星夜的青金石;还有鲜艳欲滴、纹理独特的红玛瑙…簪头的造型更是匠心独运,无一重复:有含苞待放、清雅脱俗的玉兰花;有展翅欲飞、灵动逼真的蝴蝶;有憨态可掬、抱着一颗硕大珍珠的玉兔;有灵动游弋、尾巴摇曳的金鱼;有栩栩如生、薄翼透明的蜻蜓;有玲珑剔透、颗粒饱满的葡萄缠枝…十二支簪子,十二种截然不同的造型,十二种美好吉祥的寓意,且每一支都巧妙地在其主体上镶嵌了细小的钻石、红宝、蓝宝或圆润的珍珠作为点缀,在窗外投入的光线下流转着璀璨却不张扬的温润光华,美得令人窒息!

“这十二支簪子,”慕容云泽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因连日悄悄赶工而留下的轻微沙哑,却更显情深,“代表着一年之中的十二个月。孤希望…孤的溪儿,今后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有不同的美好相伴,月月欢喜,岁岁平安。”

夏玉溪的目光被那十二支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的玉簪牢牢吸引,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她的心防!这份用心!这份深情!早已远远超越了礼物本身的价值,其背后所花费的时间、精力与心血,根本无法用价值衡量!她颤抖着伸出手,先拿起那支玉兰簪,簪头正是一朵半开未开的玉兰,花瓣雕刻得薄如蝉翼,纹理清晰,冰清玉洁,而在那花心深处,一点天然形成的、樱桃大小的嫣红,竟是极其难得的天然红翡镶嵌其中,如同画龙点睛,让整朵玉兰瞬间活了过来!她一眼就认出,这玉兰的形态姿态,与她当年在冷宫那荒僻小院的墙洞那头,第一次怯生生地将自己舍不得吃的桂花糕递给他时,院中那株顽强生长的玉兰树上,唯一绽放的那朵花朵,几乎一模一样!

她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蝴蝶簪,簪头是一只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的彩蝶,蝶翼选用极薄的翡翠精心镂空雕刻而成,薄如蝉翼,近乎透明,上面再用细如发丝的金丝巧妙地镶嵌着细小的各色宝石,精准地勾勒出蝶翼上繁复而美丽的脉络与花纹,在不同光线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流光溢彩的光芒,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他们在西郊杏花林初次一同放风筝那个春日午后,曾有一只异常美丽的彩蝶,翩跹飞舞,最后竟轻盈地落在了她的发间,停留了许久许久,引得他当时都多看几眼…

每一支簪子,细细看去,都仿佛承载着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某个瞬间,某种默契,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情愫,饱含着他深沉内敛、却无处不在的情意!夏玉溪的眼眶瞬间彻底湿润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在眼中盈盈打转,模糊了眼前璀璨的光芒。

“还有这个…”慕容云泽的声音将她从巨大的感动中稍稍拉回。只见他从妆奁最底层,一个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用明黄绸缎仔细包裹着的小小锦盒。他动作轻柔地打开锦盒,里面铺着黑色的丝绒垫,上面静静躺着一支通体碧绿、色泽均匀、毫无杂质的翡翠簪子。这支簪子与其他十二支的华丽繁复不同,造型极其简洁流畅,簪身圆润光滑,簪头也只是简洁地雕刻着一朵盛开的、线条流畅的玉兰花,没有任何多余的镶嵌装饰,却自有一股简约大气、返璞归真的神韵。然而,最奇特的是,在那朵简练的玉兰花的花心中央,并非花蕊,而是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散发着淡淡柔和莹白光泽的珠子。而一股夏玉溪极其熟悉、令她无比心安神宁的淡淡异香,正从这颗珠子上持续地、幽幽地散发出来!

“这是…?”夏玉溪震惊地看着那颗奇特的珠子,又抬头看向慕容云泽。

“这是孤私下请教林大夫,耗费了不少珍贵药材,尝试了许多次,才终于用特殊古法,将你身上独有的、能安神定惊的异香凝练、萃取,最终封存于这颗特制的‘凝香珠’之中。”慕容云泽拿起那支看似朴素却意义非凡的玉兰簪,动作轻柔而无比郑重地,将其簪入她乌黑浓密的发髻间,位置恰到好处,“孤希望…无论今后孤是否能在你身边,无论你身处何地,只要溪儿戴着这支簪子,便能感受到孤的气息,如同孤时刻在你身侧,护你周全,佑你平安,永不分离。”

那熟悉的、令人无比心安神宁的异香,随着簪子的插入,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地从发间散发出来,幽幽地萦绕在她的鼻尖,沁入她的心脾,与她自身的香气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气息印记。夏玉溪再也忍不住,积蓄在眼中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滚滚而落!她猛地向前一步,扑进慕容云泽怀中,紧紧抱住他劲瘦而温暖的腰身,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胸前微凉的蟒袍纹饰中,肩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殿下…谢谢您…谢谢…”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几乎语无伦次,“这礼物…太贵重了…太用心了…臣妾…臣妾何德何能…臣妾真的好喜欢…好喜欢…”

慕容云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依赖的拥抱撞得微微后退半步,随即立刻伸出双臂,将她颤抖的、纤细的身体紧紧回拥在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那灼热的温度却仿佛直接烫在了他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酸涩而又无比满足的悸动。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她散发着馨香的发顶,深深地嗅着那发间交织融合的、独一无二的香气,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感与柔情彻底填满。

“傻丫头…”他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宠溺与笑意,“你喜欢…孤便心满意足了。说什么谢不谢的。”

窗外,细碎的雪花不知何时又悄然密集了起来,纷纷扬扬,无声飘落,如同无数洁白的羽毛,温柔地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碧瓦,覆盖了庭前的青石小路,也覆盖了庭院角落那株在寒冬中悄然绽放、暗香浮动的红梅。漱玉轩内,烛火温暖而明亮,空气中氤氲着清雅的水仙香、甜暖的糕点香、以及那独一无二的、交融的凝香,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被灯光清晰地投射在糊着明纸的窗棂之上,勾勒出一幅静谧、深情而永恒的画卷,仿佛连时光都不忍打扰。岁末的严寒与风霜,被这份深沉厚重、至真至纯的情意彻底驱散,只余下满室的温暖、馨香与无声流淌的幸福。

“殿下,”良久,夏玉溪才从他怀中微微抬起头,泪眼婆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然而脸上却绽放着无比幸福、如同雨后初荷般的灿烂笑容,声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鼻音,“今年新年…我们一起守岁…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在漱玉轩,安安静静地守岁。”

“好。”慕容云泽毫不犹豫地应道,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含泪带笑的动人眼眸,唇角扬起温柔而坚定的弧度,“我们一起守岁。不止今年,”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以后…每一个新年,我们都一起守岁。岁岁年年,永不分离。”

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还带着泪痕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无比珍重、仿佛承载了所有承诺的吻。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静默,唯有那株红梅于冰雪中傲然怒放,暗香浮动,愈发清冽。新的一年,新的希望,新的征程,就在这岁寒时节、情意最暖处,悄然开启。而他们的故事,也必将在深宫的雪幕之下,携手书写出更加绚烂夺目、波澜壮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