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虽已应下这份差事,赵凌却并未就此打住。
他执意要将这宗亲岁俸的账,一笔一笔,掰开揉碎了讲与扶苏听。
这些道理,这些冰冷的数字,将来都需要扶苏独自站在那文武百官面前,面对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清晰、坚定地陈述出来。
他必须真正懂得,方能无惧诘问。
起初,扶苏面上虽恭敬听着,心底却未尝没有一丝不以为然。
皇室宗亲,天潢贵胄,享有优渥待遇不是理所当然么?
然而,随着赵凌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回响,随着他自己在心中默默推演那笔账目,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竟从尾椎骨悄然爬升,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始皇帝嬴政子嗣繁盛,计有三十三人。
除去赵凌、扶苏与已死的胡亥,尚余三十位公子公主。
依制,每位公子岁俸十金,三十人便是三百金。
“三百金……”扶苏心中默念。
这个数目,对于如今日渐充盈的大秦国库而言,确实如九牛之一毛,似乎不值一提。
但赵凌的话如同利刃,剖开了未来:“皇兄可曾算过,这三十位宗亲,每人若诞下十名子嗣,便是三百人。朝廷不仅需支付他们每人十金的岁俸,还要赏赐良田美宅,珠玉锦帛。那么,这三百人的岁俸,便是三千金。”
他的手指轻轻在御案上一点,仿佛敲在扶苏的心上:“那这三百人,再各自开枝散叶,生下下一代呢?”
殿内烛火微微摇曳,将赵凌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只要生下孩子,就能为家族带来一份持续的俸禄与田宅,那些无需为生计奔波的宗亲,会如何选择?
答案几乎不言自明——他们会竭尽全力地繁衍子嗣!
扶苏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素来精通数术,此刻在脑中飞速计算。
若不加改制,恐怕只需两代人,朝廷每年需要支付给皇室宗亲的岁俸,就将累积到一个令人瞠目的数字——两万金!
那三代、四代之后呢?那将是一个足以拖垮整个帝国财政的庞大黑洞!
他不敢再算下去了。
始皇帝在位时,大秦初定,宗亲人数尚寡,即便待遇优厚,也还在朝廷承受范围之内。
况且,若大秦如前世那般二世而亡,这一切负担自然烟消云散。
可如今……看着眼前目光锐利,励精图治的赵凌,大秦的国祚分明正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与绵长。
若不变法,不出五代,朝廷必将被这群自己供养的“蛀虫”啃噬一空!
三百金,扶苏可以毫不在意;但两万金,以及那每十年便翻番增长的恐怖趋势,让他真正感到了一种帝国根基被侵蚀的后怕。
“陛下圣明!”扶苏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尽是凝重与决然,“宗亲之弊,确如附骨之疽,必须尽早根除!臣……明白了!”
如果说之前他答应赵凌,更多是出于长兄对幼弟近乎盲目的回护与信任,那么此刻,他则是真正预见了那潜伏在盛世表象之下的巨大危机,并决心与之对抗。
赵凌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果然,扶苏永远是那个最能讲通道理的人。
即便他内心或许仍认为宗亲理应享有特权,但在关乎帝国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他永远保持着难能的清醒与忠诚。
“陛下。”扶苏一旦认真起来,思路便迅速转向了具体实施,“臣以为,此事是否应提前知会宗正一声,让他有所准备,以免朝会之上争执过甚,有损天家颜面?”
大秦宗正赢冀,论辈分还是嬴政的叔父,年富力强,不过四十。
他身居九卿之列,每年官俸加上宗亲岁俸,收入不下百金,更兼始皇帝赏赐的无数良田美宅,生活极尽优渥。
让他主动削减自身及整个宗亲群体的利益,无异于与虎谋皮。
然而,赵凌却果断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代表着宗族权力的宗正府,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不必。长安候明日早朝,依计直言便可。朕,正想看看朕的这位叔公,届时会是何种态度!”
皇帝要削减宗亲岁俸,于普通朝臣而言,此事与自身利益无关,多半会作壁上观。
而如今的两位彻侯,赵凌深信他们必以国事为重,不会反对。
他就是要打赢冀一个措手不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逼他亮出真正的立场。
至于其他公子、公主的态度,在皇权与既定事实面前,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让扶苏出面,正是赵凌深思熟虑的一步。他既要推行新政,稳固国本,又要维持朝堂表面的大体平衡,有些话,由“自己人”说出来,比由皇帝亲自发难,回旋的余地要大得多。
扶苏闻言,神情复杂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问道:“陛下此举……是要对宗正动手?”
“长安候此言差矣!”赵凌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竟有些像后世那些故意刁难人的女子,非要对方猜度心思,“怎说是朕要对他动手?朕要的,不过是他,以及整个赢氏宗亲的一个态度!”
扶苏默然,垂首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了然:“臣,明白了。”
次日,咸阳宫殿。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百官按品阶肃立,气氛庄重。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旧书卷混合的气息,沉静而肃穆。
几位大臣先后出列,禀报各郡县民房修建之进展,汇报河堤大坝之工事,帝国各处确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随后又有御史呈上查办地方贪腐的奏报,一一陈述,条理清晰。
待各项政务议论暂毕,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时,扶苏深吸一口气,手持玉笏,稳步从班列中走出,来到御道中央,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事启奏。”
一时间,殿内所有目光,无论是好奇,探究还是疑惑,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近来圣眷正浓的长安候身上。
一些敏锐的老臣已然察觉到,能让这位身份特殊的侯爷在此时郑重其事提出的,绝非小事。
御座之上,赵凌神色平淡,只微微抬手:“准奏。”
扶苏挺直脊背,面色肃穆,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臣以为,当今宗亲岁俸之制,长远观之,乃蠹国害民之弊政!故臣冒死谏言,自即日起,大幅削减宗亲岁俸。”
“宗亲子嗣诞生,朝廷不再赏赐田宅,其岁俸亦逐代递减九成!赢姓子弟,若欲求得富贵前程,当如寻常士子,凭军功、政绩自立于朝堂,而非一味仰仗朝廷供养,徒耗民脂民膏!”
话音甫落,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随即,一股无形的骚动在百官中弥漫开来,许多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文官前列,那位面色瞬间变得铁青的宗正——赢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