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煎熬,持续了足足一刻钟。
康熙就那样虚虚地环着胤礽,一遍遍地、用尽此生所有的温柔,低声呼唤着,安抚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这无力的言语传递过去。
他的眼泪浸湿了胤礽鬓边的发丝,他的心脏随着儿子的每一次颤抖而抽搐。
渐渐地,或许是那累积的剧痛浪潮终于稍稍退去,又或许是康熙那执着不断的呼唤终于穿透了痛苦的迷雾。
胤礽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了一些,虽然眉头依旧紧锁,呼吸依旧急促而微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地挣扎呜咽了。
只是那刚刚上过药的唇瓣,因无意识的咬合再次渗出了殷红的血珠,掌心包扎好的细布下,也隐隐透出了新的血色。
康熙的心稍稍落下半分,却依旧疼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极轻地拭去胤礽唇角的血渍,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坚持着温柔的语调:
“保成……好了……没事了……阿玛在呢……”
“看看阿玛……保成,睁开眼看看阿玛……”
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
终于,在他不厌其烦的、带着泣音的呼唤中,胤礽那双因极致痛苦而涣散失焦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
那空洞的眼神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艰难地收回,一点点地、缓慢地凝聚起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最终,模糊地定格在康熙那布满泪痕、写满了担忧与心痛的脸上。
康熙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滞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儿子的眼睛,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清醒。
胤礽的嘴唇又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点气音。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终于从那干涩剧痛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破碎不堪、却清晰无比的字:
“阿……玛……”
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微弱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掩盖,每一个音节的吐出,都仿佛耗费了他莫大的力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依赖。
可就是这微弱到极致的两个字,听在康熙耳中,却如同仙乐,如同救赎!
“阿玛在!阿玛在!” 康熙几乎是瞬间就应了声,眼泪再次决堤,这次却是带着巨大的庆幸和酸楚。
他连忙应着,想用力点头,又怕动作太大吓到孩子,只能哽着喉咙,迭声应着, “保成,阿玛在这里!你看见阿玛了吗?感觉怎么样?还……还疼不疼?”
他问完就后悔了,怎么会不疼?他看着儿子那依旧写满痛苦的脸,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胤礽似乎想摇头,或者想说什么,但仅仅是维持着这片刻的清醒和吐出那两个子,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所有精神。
他的眼神又开始有些涣散,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只有那微弱的气息和偶尔轻蹙的眉头,证明他仍在与身体里残余的痛楚抗争着。
康熙见状,连忙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放柔了声音:“好了好了,不说,先不说……省着力气,阿玛就在这里陪着你,睡吧,乖乖睡吧……”
他像哄幼童一般,极轻地拍着胤礽的背,哼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不成调的安抚音节,只希望儿子能在这短暂的清醒后,再次陷入不那么痛苦的沉睡中去。
*
看着胤礽在短暂清醒后,眉眼间挥之不去的浓重痛苦与疲惫,康熙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反复碾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不……不要了……朕什么都不要了……”
“保成……我的保成……”
康熙的声音破碎不堪,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胤礽的额头上,感受到那异常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胤礽苍白的脸颊上,“阿玛不要你醒来了……不醒了……你好好的……好好的就行……”
他无法再眼睁睁看着儿子承受这非人的折磨。
“阿弥陀佛。”
老僧见状,低诵一声佛号,那空灵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疲惫与感慨, “陛下爱子之心,感天动地。
然开弓已无回头箭,毒素既动,若中途放弃,残余毒丝反噬,殿下恐怕……连这沉睡的安宁亦不可得,届时才是真正的回天乏术。
殿下此刻能醒来,正说明体内生机未绝,是驱毒的关键契机。
此刻的痛苦,恰是毒素被逼出体外的征兆,是拔除沉疴必须经历的难关啊。”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康熙瞬间僵住,脸色惨白。
进退两难,皆是绝路!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老僧,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一直密切关注着的梁九功立刻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 “大师,您……”
老僧摆了摆手,借着梁九功的搀扶,缓步上前,再次来到榻边。
他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搭在胤礽那只未受伤的手腕上。
这一次,他并未闭目诊脉,而是周身开始弥漫起一股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白光,那光芒如同月华般清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生机,缓缓透过他的指尖,渡入胤礽体内。
康熙屏息看着,只见在那微光笼罩下,胤礽原本因痛苦而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
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脸上那令人心悸的痛苦神色淡去了不少,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一些,眼神中的涣散和疲惫被驱散,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清晰的神采。
然而,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举动,对老僧的消耗显然极大。
当那微光散去,他整个人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大量精气神,若不是梁九功死死搀扶着,恐怕已然软倒在地。
“大师!” 康熙惊呼一声,也顾不上悲伤了,急忙上前。
老僧靠在梁九功身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无妨,声音却变得异常虚弱,如同风中残烛:
“陛下……老衲……暂且以自身元气,护住殿下心脉,化去部分……残余痛楚……”
他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顿一下喘息, “殿下……此刻……应能再清醒……一刻钟左右……陛下……有何话……抓紧时间吧……”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连站立都困难,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倚在了梁九功身上,显然刚才那一下,对他损耗极大。
康熙看着老僧那瞬间萎靡的样子,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更夹杂着无尽的酸楚。
他明白,这是大师拼着自身损耗,为他和孩子争取来的、短暂而珍贵的清醒时刻。
他不再犹豫,立刻转身,重新扑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胤礽那只微凉的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保成……保成?现在感觉好些了吗?能听见阿玛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