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乾清宫内殿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康熙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静默地守在胤礽榻前,一错不错地凝视着胤礽沉睡的面容,不敢有丝毫分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份脆弱的安宁。
老僧则静坐在稍远处的蒲团上,闭目养神,仿佛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
更漏滴答,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子时已过,榻上的人却依旧毫无动静,只有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呼吸。
康熙眼中的希冀渐渐被担忧和恐慌取代,他忍不住转过头,压低声音,急切地望向老僧:“大师……子时已过,为何……为何保成还未醒来?
可是……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老僧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胤礽身上,仔细感知了片刻,才沉吟道:“阿弥陀佛。陛下稍安。
按常理,经今日拔毒,体内阴寒暂退,阳气稍复,殿下此刻确应转醒片刻。如今迟迟未醒……”
他微微蹙眉, “只能说明,殿下此番损耗之巨,远比肉眼所见更为深沉。
毒素与生机纠缠太深,剥离时对元神的震荡也远超预估。
此刻的沉睡,或许是其神魂极度疲惫,正在进行一种本能的修复与沉寂。”
康熙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那……那他还能醒来吗?”
“陛下宽心,” 老僧的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殿下求生之念甚坚,神魂深处灵光未泯。
此刻未醒,非是不能,而是未至其时。且耐心等待便可,机缘一到,自会苏醒。”
康熙闻言,只得强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焦灼,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胤礽脸上,不敢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炭火上炙烤。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就在康熙几乎要再次忍不住出声询问时——
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烛光下,胤礽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康熙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要扑上去,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将身体靠得更近,声音极轻极柔,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和期盼,低声呼唤:
“保成……?”
那眼睫又颤动了一下,仿佛挣扎在沉重的梦魇之中,想要挣脱却无力。
眉头也微微蹙起,流露出痛苦和疲惫的神色。
康熙的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轻地覆上胤礽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背,感受到那依旧低于常人的体温,他的声音哽咽而温柔,一遍遍地呼唤着:
“保成……保成?是阿玛……阿玛在这里……”
“醒一醒……看看阿玛好不好?”
“别怕……阿玛在……阿玛在这儿陪着你……”
他的呼唤如同涓涓细流,耐心而执着地试图穿透那层沉重的意识壁垒。
老僧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这父子之间无声的交流。
终于,在康熙一声声饱含心疼与期盼的呼唤中,胤礽那紧闭的眼睫再次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承载着千钧重担般,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细缝……
*
那掀开一条细缝的眼眸,并未露出往日的清润光泽,而是充满了迷茫、涣散,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胤礽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
康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慌乱地看向老僧,声音带着哭腔:“大师!保成这是怎么了?为何……为何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痛苦?!”
老僧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悲悯之色更浓:“阿弥陀佛。陛下,殿下先前沉眠,神魂昏昧,对那刮骨洗髓之痛的感知尚被压制在潜意识深处,如同隔了一层迷雾。
此刻骤然转醒,神智稍复,那被暂时遗忘的、累积的剧痛便如同决堤洪水,瞬间涌上,清晰无比地加诸于其身……”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康熙已经明白了——沉睡时尚且能隔绝部分痛苦,此刻醒来,意味着他的保成正在清醒地、完整地承受着之前那一个时辰所有痛苦的余波和反噬!
这认知让康熙肝胆俱裂!他看着儿子在那无形的酷刑中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滋味比凌迟还要难受!
他想碰碰孩子,想给他一点安慰,可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地用语言安抚:
“保成……阿玛在……阿玛知道……知道你很疼……”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明黄色的锦被上。
就在这时,胤礽似乎在那无边的痛苦浪潮中,捕捉到了最熟悉、最依赖的声音。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没有焦距地转向康熙的方向,干裂出血的嘴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却带着令人心碎的委屈和哀求,断断续续地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疼……”
“阿玛……疼……”
“好疼……阿玛……”
“呜……疼……”
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疼”和“阿玛”,像是一把把烧红的利刃,狠狠捅进康熙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俯下身,极其小心地、用颤抖的双臂虚虚地环住儿子颤抖的肩膀,不敢用力,仿佛拥抱的是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阿玛知道……阿玛知道……”
康熙将脸贴近胤礽冰凉汗湿的额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是阿玛没用……是阿玛没护好你……”
他感受到怀里单薄身躯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紧绷,听着那一声声微弱却锥心的呼痛,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跟着一起战栗、破碎。
他多么希望这痛苦能转移到自己身上,千倍百倍也好!
“忍一忍……保成乖……忍过去就好了……”
他徒劳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除了紧紧守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内殿之中,只剩下少年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和父亲心碎无助的安抚低泣,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