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踱了一步,语气状似不经意地转入正题:“大师过谦了。
方才大师能为胤禔印证心中所疑,一语道破关窍,此等洞察幽微之能,实令朕惊叹。
朕虽为天子,统御万民,对此等玄妙天机,亦是心存敬畏,颇感好奇。”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于老僧,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温和却极具压迫感的探究:“大师每每施展神通,皆耗神费力,朕心实为不忍。
观此法门,辨真去伪,直指核心,非大智慧大毅力不可得。
朕心中感佩之余,亦不免思忖,此等关乎天机之能,是大师一脉单传之秘要,还是于某处洞天福地感悟所得?
朕如此问,并非好奇法术本身,而是体恤大师辛劳,望能知悉其传承之重,以便更好地为大师周全护法。”
小狐狸顿了顿:【来了来了!就知道这麻子哥没那么好糊弄!
梁九功探完底,他亲自上场了!哼,本大王就知道!】
老僧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悲悯祥和的得道高僧模样。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怅惘,也带着对莫测天机的深深敬畏。
“皇上垂询,老衲不敢不尽言。”
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澄澈,迎向康熙探究的视线,“此非佛法某一固定境界可达,亦非老衲独有之传承。
说来……惭愧,此乃老衲年少时一次机缘巧合,于昆仑山一处古修遗蜕坐化之地,偶得一丝微末的‘灵觉’传承。”
“此‘灵觉’玄之又玄,无法主动遍观万物,唯有当他人就某一具体事由,心念纯粹、执念深重地发起询问时。
老衲方能借此‘灵觉’,感应到冥冥中与此事相关的一线‘真实’反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他再次强调了能力的被动性和局限性。
“且此术限制极多,消耗亦巨。”
老僧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适时地再次浮现出疲惫之色,“首先,询问者必须心念专注,所问必须是其深信且迫切想知‘真伪’之事。
其次,每次动用,皆如逆天而行,损耗的是老衲自身的心神元气,非到万不得已,实不敢轻用。
今日……若非感念大阿哥手足情深,其心至诚,又关乎太子殿下安危,老衲是断不敢妄动此术的。”
他看向康熙,眼神坦诚中带着一丝无奈,甚至还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不瞒皇上,此术于老衲,福祸难料。
有时能助人解惑,乃是功德;
然窥探天机,终是犯忌,稍有不慎,反噬自身。
故而老衲平日云游,若非必要,绝不显露分毫。
此番入宫,亦是见太子殿下之劫非同寻常,又蒙皇上信重,才……唉。”
康熙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老僧的表象,看清其话语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老僧的解释,与梁九功回报的情况基本吻合,也符合他对这类“玄妙能力”的认知——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限制和代价。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说是天衣无缝。
然而,正是这份“过于合理”,反而在康熙心中埋下了一根更深的刺。
他身为帝王,御极数十载,早已习惯了在真话中分辨虚实,在忠诚里揣度私心。
这老僧来历神秘,手段奇特,仅凭他一番说辞,岂能尽信?
“昆仑古修遗蜕”?
“一线灵觉”?
这些玄乎其玄的说法,根本无法证实。
所谓“消耗心神”、“恐遭反噬”,更是无从验证,全凭他一面之词。
帝王之心,疑则不用,用则不疑?
不,对康熙而言,是疑,亦要用,但需防!
这老僧目前所做的一切,确实都在缓解保成的痛苦,也确实点醒了陷入狂躁的胤禔,从结果看,于保成有利。
但谁能保证,这不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不是为了获取更大信任的铺垫?
毕竟,能治愈的人,往往也最懂得如何致命。
康熙的思绪在信任与怀疑的天平上微微摇摆,但最终,一个更迫切的念头压过了一切——眼下,保成的性命要紧。
无论这老僧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存在,他的手段,是保成能否渡过此劫的关键,甚至是唯一看得见的希望。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势力,都可以容后再查,再清算。
但保成的身体,等不起。
罢了。
康熙在心中默念。
是神佛也好,是妖孽也罢,只要能救朕的保成,朕都容得下!
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心中有了决断,康熙脸上的审视与探究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温和的信任,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与倚重:
“大师乃是有大机缘、大慈悲之人,此番更是为保成耗费心力,朕心甚为感念。”
他向前微微倾身,姿态放得比之前更为尊重,“保成之安危,系于大师一身。
宫中一切资源,大师皆可随意调用,若有任何需求,无论何时,可直接面见于朕。
只望大师能竭尽全力,助保成渡过此劫,朕……感激不尽。”
这番话,既是将救治太子的重任正式托付,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安抚与笼络。
他暂时搁置了心中的疑虑,选择了以最大的“诚意”来换取老僧的“尽力”。
但同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悄然隐没——信任是暂时的,观察是持续的。
一旦保成脱离险境,或者让他发现任何不妥之处,今日所有的“礼遇”与“信重”,都会瞬间化为雷霆万钧的清算。
他将心底翻涌的疑虑牢牢锁住,此刻,他只是一个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挽救儿子的父亲。
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内殿,那里躺着他此刻唯一的焦点。
“时辰将至,大师,请随朕一同入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