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
灯火摇曳,映着展扬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死死地盯着桌案对面那个气定神闲的老人。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痛心、甚至是昏厥,都没有出现。
赵程只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浑浊的眼珠在热气后面转了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自家晚辈。
“小展啊。”
赵程放下茶杯,声音不咸不淡。
“你还年轻。”
“对咱们这个陛下的了解……还不够深。”
展扬一愣,胸中的万丈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只剩下滋滋作冒的青烟。
他不懂。
“相爷,下官愚钝!”
他重重一拱手,语气里带着不甘,“如此靡费!不出三年,国库必将亏空!届时拿什么养兵?拿什么赈灾?国将不国啊!难道您……”
“你看的是账本。”
赵程打断了他,伸出干枯的手指,点了点那本厚如城砖的预算,“而陛下……看的是天下。”
这位以“抠门”闻名朝野的户部尚书,此刻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近乎崇拜的狂热。
“你以为,这只是在修一条运河?”
赵程冷笑一声,“错!这是在铸一柄剑!一柄足以悬在整个江南所有国家头顶的天子之剑!”
展扬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程站起身,走到墙边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在那条从京城到霖安的刺目红线上缓缓划过。
“陛下此举,一为攻心。双倍工钱,顿顿吃肉,你以为只是仁慈?”
“这是在告诉全天下的百姓,跟着大夏有饭吃,有钱赚!吴国、宋国、蜀国的百姓看到了,会怎么想?他们的君主,给得起吗?”
“二为锁喉!运河一开,宋国的经济命脉便彻底握于我大夏之手!”
“我大夏的商品可以长驱直入,他们的命脉物资,出入皆要看我大夏的脸色!届时,宋国名为一国,实则不过是我大夏的一个钱袋子!”
“三为亮剑!你只看到了修运河要花钱,却没看到,这条运河,就是一条为我大夏水师量身打造的兵道!”
“镇海级宝船一日千里,旦夕之间便可兵临霖安城下!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更何况,”
赵程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狂热的崇拜,“陛下此举,还有一个更深远的用意!”
“战争,打的是什么?归根结底,打的是钱!”
“陛下暂停与吴国的谈判,却大兴土木,这是在告诉天下人,尤其是告诉吴国——朕,有的是钱!朕耗得起!”
“我大夏,一边修着旷古绝今的超级运河,一边就能把你的国都给平了!”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气魄!”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诛心之策啊!”
“轰!”
展扬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地图,又看看眼前这位慷慨激昂的宰相,整个人都傻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可就算如此,国库的压力也太大了……若现在开战,国库恐怕……”
“谁说要现在开战了?”
赵程高深莫测地一笑。
展扬福至心灵,猛地反应过来:“相爷的意思是……”
他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芒,抢着说道:“运河工程浩大,至少也需一年半载才能初见成效。我大夏几十万大军的集结、调动、后勤准备,也需要时间!”
“若将开战之日,定在鼎元五年春,届时运河南段已通,国库通过‘以工代赈’也已回笼大笔资金,压力将大大减小!”
“不错!”赵程赞许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展扬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陛下的每一步,都算无遗策。我们做臣子的,要学着跟上陛下的脚步啊。”
展扬看着赵程,眼中的激愤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佩与恍然大悟。
他躬身一拜,心悦诚服。
“下官,受教了!”
………………
宋国,霖安。
赵烨一回到皇宫,便一头扎进了后宫,美其名曰“舟车劳顿,需要休养”。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神色凝重地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别院。
他的老师,宋国宰相范仲,正在院中,对着一局残棋,静坐沉思。
“老师。”赵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范仲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见到夏帝了?”
“见到了。”
“有何感想?”
赵烨深吸一口气,将大夏之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条让他头皮发麻的【京霖大运河】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最后,他压低了声音:“老师,事情有变。据我观察,洋州之事,除了我们,似乎还有另一方势力在暗中搅局,目标同样是挑起夏吴之战!”
院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许久。
范仲终于缓缓抬起头,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烨。
“陛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挑起战争的,从来都只有一方。”
“那就是夏帝,楚渊!”
赵烨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您的意思是……”
“那洋州水坝,那场刺杀,全都是他大夏自导自演?!”
范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若非如此,如何解释那‘恰好’出现的将军,那‘宁死不屈’的刺客,还有那份来得太快的‘铁证’?”
“他才是那个最想打仗的人!”
范仲站起身,走到赵烨面前,目光锐利如刀。
“陛下,您以为,您那点离间的小计策,能瞒得过那位夏帝的眼睛吗?”
“他不是看穿了。”
“他……是根本就没看在眼里!”
“从您踏入大夏京城的那一刻起,您,连同整个宋国,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弃之的棋子!”
“他之所以见你,之所以跟你说那么多,只是在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罢了!”
“轰!!!”
赵烨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想起楚渊看他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想起楚渊拍着他的肩膀,称他“赵老弟”时的亲热。
他想起自己在养心殿,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揣摩到了帝王心术……
原来,从头到尾,自己就是个小丑!
一个自作聪明,在真龙面前班门弄斧的小丑!
“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龙袍。
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范仲看着他煞白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也闪过一丝后怕。
“陛下,您该庆幸。”
“庆幸夏帝的目标是富庶的吴国,而不是我们。”
“否则,此刻的您,恐怕早已被扣押在夏都,我宋国……也将国之不国了。”
赵烨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石凳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那夜之后,宋帝赵烨,一连半月,都躲在后宫,未曾上朝。
而宰相范仲,则独自一人,在自己的书房内,彻夜不眠。
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良久。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纳土归降】
他看着这四个字,目光复杂。
或许,为宋国,为赵氏皇族,争一个最体面的结局,才是他这个老臣,最后能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