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身着铠甲的皇宫侍卫抬着担架,迈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阴森昏暗的天牢通道里。
壁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只有脚步声和铁链拖曳的零星声响在寂静中回荡。
担架上,东方既明双眸空洞地望着上方不断掠过的、布满蛛网的潮湿石顶,面无表情。
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更显出一种死寂的惨白,那身曾经鲜艳夺目、象征着他身份与权势的大红锦袍,此刻也黯淡无光。
大红锦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如同凝固发黑的血液。
他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似乎已彻底隔绝了对外界的感知,只麻木地等待最终命运的降临。
然而,当担架经过一间狭窄的牢房时,里面一个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赵巧儿在捕捉到那抹熟悉而又刺眼的大红色时,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濒死之人看到了幻象。
她失声喊道:“公……公子?”
东方既明的眼皮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这声呼喊微弱而遥远,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自我封闭的混沌。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流转着算计与风情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面无表情地循声望去,视线落在了牢门后那张激动得扭曲的、布满污垢的脸上。
仅仅只是这一眼,让赵巧儿的心都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是他,就是他!
即便担架上的人面色泛着病态的苍白,发丝凌乱,形容狼狈,但她永远也忘不掉这张让她初见时便怦然心动的脸,忘不掉那即使沦落至此,似乎也浸入骨子里的高贵气质。
“公子!公子你看看我!是我呀!我们在巷子里见过的!”赵巧儿扶着栏杆,使劲地呼喊,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还被抬着?你是受伤了吗?”
赵巧儿语无伦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甚至激动地转头对着旁边光线更暗的角落喊道:“郡主!郡主!你快看啊!就是这位公子!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位公子!他来了!他真的在这里!”
那四名抬着担架的皇宫侍卫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叫嚷,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径直抬着东方既明走向通道尽头。
天牢的外部是女监,走廊深处才是男监。
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无情地碾碎着赵巧儿的希望。
看着那几个高大背影簇拥着担架消失在通道尽头的转角,听着那边传来沉重的铁链哗啦声和牢门开启的吱呀声,赵巧儿的心像是被攥紧了。
她更加用力地将脸挤在木栏之间,向那边张望,徒劳地呼喊着:“公子!公子你看看我呀!是我!”
通道尽头,一名侍卫冷硬地吩咐:“解开他,就让他在这儿呆着。”
接着,是侍卫对狱卒的警告,“你们可要十二个时辰盯紧了,此人若是出了半点差池,小心你们的脑袋!”
狱卒点头哈腰的声音隐约传来:“大人放心,小的们一定小心看守,绝不敢出任何意外!绝不敢!”
看到那四名侍卫完成了交接,从通道尽头转身往回走,赵巧儿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捋了捋鬓边干枯打结的乱发,扯了扯身上脏污到包浆的衣裙,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
她对着走近的侍卫们急切地打听:“官爷,官爷留步!刚才……刚才那位公子怎么了?是受了很重的伤吗?还是……还是犯了什么事?他为何会被抬到这里来?”
侍卫们顿住脚步,为首一人身材尤其高大,面容冷峻。
他睨了赵巧儿一眼,眼神如毒针,沉声反问:“你认识刚才那人?”
赵巧儿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认识!认识!民女认识的!”
她怕自己人微言轻,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更怕失去这个可能与那位贵公子攀上关系的机会,急切间,便将长乐郡主也拉了出来。
“不仅民女认识,郡主!里面的长乐郡主也认识那位公子的!官爷,行行好,能不能……能不能打开门,让我们去看看那位公子?郡主有钱!郡主可以给你们很多钱的!”
见赵巧儿拿自己充阔,角落里的长乐郡主立刻站了起来。她柳眉倒竖,不悦的呵斥。“赵巧儿!你胡吣什么!”
她这些日子在牢里担惊受怕,早已不复往日雍容,此刻更是被赵巧儿的愚蠢气得浑身发抖。
那四名皇宫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流间闪过厉色。
为首那名冷面侍卫手按腰间佩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对狱卒吩咐道::“打开牢门!”
狱卒不敢怠慢,连忙掏出钥匙,哗啦啦一阵响,打开了赵巧儿和长乐郡主所在牢房的铁锁。
赵巧儿见门真的开了,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中一阵狂喜。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位长相妖媚又身份尊贵的公子,她顾不得长乐郡主的怒斥,立刻就像出笼的鸟儿般迎上去,嘴里还说着:“多谢官爷!多谢……”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冷面侍卫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踹在她的小腹上!
“啊——!”
赵巧儿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呈一条抛物线砸落在地。
她捂着肚子瞬间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痛得她眼前发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认识?好得很!”冷面侍卫踏步进入牢房,声音冷得如同冰凌撞击,“那红衣囚犯,乃是东明情报司大都督东方既明!是驱使我大景被俘将士为先登,逼迫他们行牵羊礼,辱我国威,害死卢元帅和无数将士的罪魁祸首之一!你们与他相识,必是东明的奸细无疑!”
其他三名侍卫也鱼贯而入,脸上皆是与外面百姓一般同仇敌忾的愤怒。
他们这些皇宫侍卫,或许未曾亲临前线,但军人的荣誉感和对国家的忠诚,让他们对东明俘虏,尤其是东方既明这样的高层,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此刻,这满腔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打!打死这些东明狗!”
“看着长得人模狗样、娇滴滴的,没想到竟然是东明的奸细。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辱我国威,害我同胞,人人得而诛之!”
“老子无缘上阵杀敌,今日就拿你们两个奸细祭旗!”
“……”
拳脚如同密集的雨点,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唾骂,毫不留情地落在蜷缩在地的赵巧儿和试图躲闪的长乐郡主身上。
骨头与硬底靴子、拳头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别打,我们不是奸细。”赵巧儿的惨叫和求饶声很快变得微弱,她只能抱着头,徒劳地承受着这无妄之灾。
长乐郡主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和殴打?她又痛又怕,又惊又怒,在混乱中又抬出了郡主架子。
她抱着头尖声叫道:“住手!你们这些狗奴才!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好好看看,我是长乐郡主!我乃皇室宗亲!你们敢打我?!”
她不说自己是郡主还好,这一自报身份,更是火上浇油。
那冷面侍卫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那张因恐惧和疼痛而扭曲的脸,另一只手狠狠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牢房。
“郡主?”侍卫啐了一口,眼中怒火更炽,“你既是郡主,更应维护大景颜面,忠君爱国!你却自甘下贱,与东明奸细为伍,通敌卖国!罪加一等!”
另一名侍卫一边用脚猛踢赵巧儿的脸,一边厉声道:“就算你是郡主,今日咱们也先替陛下、替屈死的将士们教训了你这两个卖国贼!打完了,咱们自会亲自到陛下面前请罪!看陛下是信你们这两个与敌酋相识的奸细,还是信我们这些忠心护主的侍卫!”
长乐郡主和赵巧儿简直是冤屈到了极点。赵巧儿不过是偶然见过东方既明一面,长乐郡主更是连人都没看清,此刻却要承受这“东明奸细”的滔天罪名和无情的毒打。
真挨打了,两人才想起喊冤。
长乐郡主拼命申辩,声音凄厉:“冤枉啊!我根本不认识他!”
赵巧儿赶紧澄清:“官爷饶命啊!我……我也只是在街上碰到过他一次!官爷饶命啊!”
然而,她们的辩解在侍卫们愤怒的吼声和拳脚声中毫无用处,侍卫们照打不误,甚至连狱卒都加入了进来。
他们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们此刻需要的就是一个发泄的对象。
赵巧儿方才见到东方既明那激动忘形的表现,要说他们两人不相识,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
不知过了多久,暴行终于停止。
四名侍卫整理了一下因动作过大而有些凌乱的甲胄,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瘫软的两个女人。
赵巧儿左臂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折了,她鼻青脸肿,嘴角淌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
长乐郡主则抱着右腿,疼得满头冷汗,那条腿同样呈现出诡异的弯曲。
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混着血水和灰尘流下,却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充满恐惧和怨恨的眼神看着那几个侍卫。
“哼!便宜你们了!”冷面侍卫丢下一句话,带着其他人转身出了牢房,对狱卒厉声道,“看好了!这两个是重犯!若让她们死了,唯你是问!”
“是是是!小人明白!”狱卒吓得面如土色,连忙重新锁上牢门。
侍卫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除了长乐郡主和赵巧儿的呻吟声,天牢里又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壁灯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通道尽头那间特殊的牢房里,东方既明被粗暴地从担架挪到了铺着薄薄干草的硬板床上,脚踝重新被沉重的铁镣锁住,连接在墙壁嵌入的铁环上。
刚才,外面通道里隐约传来的殴打声、哭喊声、咒骂声,他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牢房顶部渗水的痕迹,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
赵巧儿的呼喊,侍卫的暴行,女人的惨叫……这一切,与他何干?不过是这绝望深渊里,又添了几缕微不足道的冤魂罢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那个愚蠢的女人,因为一面之缘的迷恋,竟将自己和那个什么郡主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境地。而那些大景的侍卫,也是如此的盲目和暴戾。
也好,在这冰冷的死亡等待中,能听到别人比自己更凄惨的遭遇,或许,也算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而在那间弥漫着血腥味的普通牢房里,赵巧儿在剧痛和恐惧中昏迷过去。
长乐郡主抱着断腿,蜷缩在角落,身体因疼痛和阴冷不断颤抖,眼神从最初的怨恨,逐渐变得和东方既明一般空洞、绝望。
上次因为魏成超的锦绣坊私送物资给突厥一事,她们俩稀里糊涂的也被抓了进来。
一番审问后没什么结果,就跟魏氏族人一样一直关在牢中。景帝最近忧心各处的战事,暂时没顾得上他们。
本来等哪天景帝想起他们了,若景帝开恩,她们俩还有机会被放出去。这下好了,赵巧儿那一声情急之下的“公子”,那试图攀附的急切,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连串无法控制的灾难,彻底将她们推入了“东明奸细”的深渊。
有几名皇宫侍卫作证,她们背上一个东明奸细的罪名,甩都甩不掉……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东关战事大捷的喜讯在市井中流传,百姓们喜闻乐见,兴高采烈。可皇宫中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
东关大捷的喜悦在景帝的心中只停留了不到半天,因为还有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那就是——苍州王赵樽。
大九带着新军和俘虏回来报喜领功,因此,景帝还不知道东关和冀州也已落入苍州王之手。
他还将目光紧紧的放在青州和益州。短暂的喜悦后,他命京畿所有的军队,包括巡防营都加紧操练,以备随时对抗苍州王。京城的各个军营里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随即,他还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暗卫从北门和西门而出,去往青州和益州打探苍州军的动向。
甚至,他连后宫也不去了,稍得空闲就赶紧提剑操练自身武艺,做好了随时御驾亲征的准备。
殊不知,就在这日午后,一辆装扮华贵的马车在护卫的护送下,从京城东门缓缓入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