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服务器昼夜不停地运行,发出低沉的嗡鸣。扫描获得的超过TB级的数据,经过初步清洗和拼接,在电脑屏幕上构建出了飞天壁画的精确三维模型。每一个剥落的坑洼,每一条细微的裂缝,都清晰可见,仿佛将千年时光凝固在了数字空间。
然而,这只是一个精确的“骨架”。接下来的色彩还原,才是赋予其灵魂的关键,也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姜窈设计的AI修复流程分为几个步骤:首先,基于多光谱扫描数据(能探测到肉眼不可见的底层颜料信息)和已知的敦煌壁画颜料成分数据库,AI会初步推断出各个区域原本可能使用的颜料;然后,结合秦漠等专家提供的艺术规律(如色彩搭配禁忌、晕染技法等),以及从大量完好壁画中学习到的风格特征,AI会生成初步的着色方案;最后,还需要经过人工(主要是专家)的审核和调整,反复迭代,直至达到最优效果。
周韵和马跃主要负责数据预处理和算法辅助。周韵用她的美术功底,帮着标注一些色彩区域和线条走向;马跃则优化着代码,确保海量数据处理的效率。
问题很快接踵而至。
最大的难点在于“变色”。千年来的光照、氧化、微生物侵蚀,使得许多颜料发生了复杂的化学变化。比如,铅白会氧化变黑,朱砂会变暗变褐,某些植物染料则完全褪色消失。AI很难从当前灰暗、变色的表象,精确反推出它最初鲜艳时的样子。
第一次全图着色测试的结果令人沮丧。屏幕上的飞天,色彩斑驳杂乱,有些区域过于鲜艳刺眼,如同劣质的旅游纪念品;有些区域则依旧灰暗,缺乏层次;肌肤部分更是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粉红色,毫无古意。
“这……这是什么啊?”周韵看着屏幕,小脸垮了下来,“感觉像网页游戏里的贴图错误。”
马跃推了推眼镜,盯着代码:“是算法对变色规律的理解不够。我们输入的‘病因’和‘病理’数据太少了。”
就在这时,秦漠例行公事般地前来“监督”。他看到屏幕上的成果,眉头立刻紧紧锁起,毫不客气地评价:“一团糟。色彩浮躁,毫无沉淀感。肌肤用色尤其错误,唐代崇尚丰腴健康,肤色应以白润为底,透微红,但不是这种现代化妆品广告里的粉红。还有,裙裾的青色,用的是石青,不是化学酞菁蓝,那种蓝太‘贼’,没有石青的沉稳和通透。”
他的批评一针见血,毫不留情,让周韵和马跃都低下了头。
姜窈没有动怒,她冷静地指着屏幕上的问题区域:“秦老师,您指出的问题很关键。但我们缺乏足够的数据来告诉AI,什么是‘白润透微红’,什么是石青的‘沉稳通透’。这些感性的艺术描述,需要转化为机器可以理解的具体参数。比如,您能否提供更详细的、关于唐代肤色和石青颜料的具体色值范围、明度、饱和度以及与其他色彩并置时的相互作用数据?”
她用的是纯粹的技术语言,将艺术问题拉回了她熟悉的领域。
秦漠愣了一下。他习惯于用经验和感觉来判断好坏,从未想过要将这些感觉“量化”。
“色彩不是数学。”他下意识地反驳,带着知识分子的清高。
“但精准的再现需要数学。”姜窈寸步不让,眼神锐利,“感觉可以指导方向,但无法完成精确的重建。如果您无法提供这些具体参数,那么我们的AI就只能基于有限的数据和概率去猜测,结果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样。”
两人之间刚刚缓和不久的气氛,再次因为理念的差异而变得紧张起来。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服务器的嗡鸣声格外清晰。
秦漠看着姜窈那双毫不妥协的眼睛,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幅不堪入目的“数字飞天”,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厌恶这种将艺术拆解成数据的行为,但他更无法忍受这幅飞天以如此拙劣的形象被“复原”。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语气生硬地说:“我没有具体的RGB值给你。但我可以告诉你,在哪个位置,应该参照研究院资料室编号为DT-0XX的《盛唐色彩谱系研究》手稿第XX页的哪个色样,以及那个色样在不同光线和背景下的视觉变化规律。还有,肌肤的色彩,可以参考第XX窟北壁那幅《观音变》中菩萨手部的色彩感觉,但那幅画也有轻微变色,需要注意剔除变暗的部分……”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不再是空泛的感觉,而是具体到某一份资料、某一幅参照壁画、某一种已知的变色规律。这是他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内化的知识和经验,第一次尝试着向外人,尤其是向他曾经排斥的技术,进行系统性的、近乎“解剖”式的输出。
姜窈立刻示意周韵和马跃记录。她自己也飞快地在电脑上建立着新的关联数据库,将秦漠提到的每一个知识点,都与具体的壁画位置、文献编号、视觉特征描述关联起来。
这场关于色彩的争吵,最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转化为了深入的合作。秦漠负责提供浩瀚如海的“艺术密码”,而姜窈和她的团队,则负责将这些密码翻译成机器能懂的“数字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