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六月底的人艺跟五月底的人艺有什么区别,对于观众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
但是对于剧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员来说,最先感受到不同的不是后台演员,而是剧场经理。
星期二,俞民刚走进办公室,剧场经理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俞民此时屁股还没坐下呢,就转身过来开门,一看是剧场经理,也没说什么。
“这么早来找我,什么事儿?”
剧场经理明白俞民雷厉风行的脾气,他也没绕圈子,径直问道,“俞院长,您看是不是再给《法源寺》加点场次?”
“还加?”
俞民拉开椅子坐下,伸手给剧场经理发了支烟,俩人点起烟来,他才皱着眉头问道:“后面10场不是已经放票了吗?你可别告诉我卖完了?”
原本人艺的演出安排,犹如波浪,高峰低谷很明显。
《茶馆》几乎场场满座,最后加演了好几场,剧场职工忙得脚不沾地。
如此一个多月,等演出结束,续档的《丹心谱》由于去年演过两轮,这一次演出场次明显要少,上座率也不如,这一个月剧场的职工们上班要轻松不少。
等大家缓过劲儿来,《雷雨》又开始了。
按照这种节奏,一张一弛,大家基本都能高效完成工作,剧场也能维持在一个舒适的状态。
但是到了接档《雷雨》的《法源寺》,一切都变了。
原本首演之前,剧院对《法源寺》还是比较谨慎,只放了10场演出的门票。
对于人艺来说,这大约是一出新戏稳定演出的底线。
果不其然,人艺的招牌在这里,再加上内部演出的口口相传,《法源寺》10场门票迅速售罄。
首演之后,负责主持日常工作的俞民一看,立刻大手一挥,再加售十场。
这个场次就是剧院在公演前对法源寺的预期票房上限了。
毕竟一个月的时间,刨除一些固定的休整时段,一出戏总共也就是演那么20场左右。
而法源寺总体排演投入的成本还不到三千元,20场的票房已经超过一万元,妥妥的盈利。
根据俞民以往的经验,如今时间还没过一周,有了前面第一次的门票释放,第二次肯定会卖得慢很多。
谁知剧场经理吐了个烟圈,咧嘴笑了。
俞民见状,追问道,“真卖完了?”
“那倒还没有……”
“嗨!”
俞民不满的白了他一眼,“那你急什么?”
“可是也差不多了!”剧场经理从兜里掏出一张统计单。
“您看看,后面10场,剩下的票加起来都不到500张了!现在外面已经开始排队了,说话今天就没票……”
“啊?”
俞民一愣,抢过单子一看,也呆了,“怎么卖这么快?你们是不是票价弄错了?”
“这怎么可能呢!”
剧场经理瞥了瞥俞民桌上放着的报纸,“要不您看看昨天的人民日报?”
“嗯?”
俞民闻言,伸手拿过昨天的报纸,昨天是休息日,这报纸他根本没读过。
在剧场经理的指点下翻开报纸,二版的大篇幅点评映文章入眼帘:“【为革新意识‘招魂’,《法源寺》带给我们的时代思考】”
他把报纸拿近一些,仔细阅读起来。
这篇文章从《法源寺》的剧情出发,把话剧中好几句经典台词一一拿出来剖析,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自从确立改开以来,对于未来发展的讨论多如牛毛。
有人视如畏途,有人举手欢迎,但更多的人依旧心中彷徨,不知这条路该如何走,走到哪里。
这本是改革的常态,而《法源寺》却借由谭嗣同、戊戌六君子的口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解决中国问题就是要寻找出路,任何阻碍中国寻求发展的人,都必须回避!”
而面对崭新未来,就要保持先驱者的精神!有甘当后来者的垫脚石、为革命牺牲的精神!让我们以此共勉!】
放下报纸,俞民忽然悟了。
怪不得自己当时挑拣故事里的细节、夏春诟病剧本与人艺现实主义风格不匹配,依旧动摇不了院长排演这部剧的决心,原来他们正站在更高的位置思考一部剧对于人们精神的鼓舞。
而“他们”,也包括那个钟山吧?
时代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国家走到了发展的关头,自己还在对细节吹毛求疵,当真是……
俞民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及时止损认栽,写了表扬信了。
手里的烟没抽两口,烟灰已经走到了烟蒂边缘,他干脆伸手熄灭了烟。
再看看对面的剧场经理,“你说加多少场合适?”
剧场经理见状大喜,虽然加演肯定会让大家更加疲劳,可是不多创造一点效益,剧院怎么能保持“先进”呢?
他伸出一个手掌比了比,“要不然先加五场?”
人艺的演出计划都已经排到年底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加五场是目前不影响后续公演计划的合理数目了。
除此之外,再加场次,要么就要选原本不排演的休息时间,要么就得重新调整演出计划。
俞民毫不犹豫地点头。
“行!那就加!我写材料,马上报给院长。”
就这样,半个小时后,《法源寺》加演的消息就传到了后台。
得知演出总场次达到25场,剧组的演员们一片欢腾。
对于热爱表演的人来说,话剧演出的舞台犹如烟草、蜜糖、云面大壳,会让人上瘾。
而加演五场,相当于延续了角色在舞台上的“生命”,对于沉浸其中的演员来说,这是最真实的褒奖。
况且这还没提每演一场演员都是会得到一块钱的补贴呢!那可是实实在在到手的钱。
《法源寺》演出25场,那就是25块钱的收入,再加上演员基本的工资、洗理费、夜班费,哪怕杨立辛这种初出茅庐的演员,也能拿到将近70元的月收入,这在此时的燕京可谓妥妥的高薪。
随着《人民日报》的文章广为传播,燕京乃至全国各类报纸对于《法源寺》的溢美之词很快堆叠成山。
更有记者另辟蹊径,直接跑去法源寺采访僧人们对《法源寺》怎么看。
谁知住持明真法师还真看过这部话剧,不但给记者们科普了法源寺的光辉历史,还告诉记者们,“这个话剧的编剧钟山施主非常懂得佛法,跟我佛有缘!”
此言一出,又是一波舆论爆炸。
毕竟观众们说好看的话剧大家都听说过,和尚都点头说有料的话剧那还真不多!
这样的积极舆论,更是引发了新一轮的排队买票热潮。
随着一场场演出的持续进行,现场观众们的来信也日渐增多。
这可苦了钟山。
作为话剧海报上的头一个名字,写给他的信几乎占了一半。
“砰!”
一脚踹开剧本处的门,梁秉鲲抱着快淹没眼睛的一大摞信件,直接摊在了钟山的桌子上,差点连茶杯都打翻了。
“给你!今天的!”
“鲲哥你干嘛呀,哎呦!”
钟山把掉到地上的信捡起来,扶腰长叹叫苦:“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蓝因海笑着批了他一句,又补充道,“观众来信是一定要看的,这可是编剧宝贵的财富!”
梁秉鲲火上浇油,“不仅要看,还要挑出一部分给他们写回信,这可是咱们人艺的老传统!”
“知道了,知道了!”
钟山摇着头,唉声叹气地开始拆信。
信嘛,五花八门!
有表达认可的,就有找茬骂架的;有夸得天花乱坠世上罕有的,就有认为是给晚晴张目、给慈禧洗白的;更有甚者,干脆打起了钟山的主意,问他多大年纪、人生经历,还坚持要跟他做个笔友。
钟山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封字迹潦草的信封。
来信地址离人艺特别近,就在内务府街11号。
来信的名字特别熟悉:江文。
拆开一看,里面这么写的。
【钟山兄:
虽然您未曾与见面,也不知道年龄大小,但凭借《法源寺》,我与您神交已久!春风秋月,夏日风华,杨柳依依,热情飘荡!兄之才干,弟心中仰慕,幸甚!
弟已看过《法源寺》,此剧堪称结构精巧、台词美妙、人物之好、震古烁今,直追茶、雷!只可惜,小弟未曾参与其中,可叹!可叹!”
下月初,弟将参加高考,如有望进学,必将加入大学话剧社,届时还望兄不吝赐予剧本一套,弟将亲演谭嗣同,定是人生一大乐事!
江文顿首】
钟山不由得乐了。
都特么六月底了还有心思来看话剧、写信,怪不得你丫高考落榜!你的竞争对手钟小兰可是正废寝忘食地做题呢!
不过看到江文的来信,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一直穷追不舍索要剧本的郑小龙。
心里默默把这事儿提上日程,他摊开稿纸,开始挑出几封来信书写回信。
如此一下午的时光倏忽而过,等到钟山推着自行车从剧场门前走过的时候,现场依旧大排长龙。
买票的人散了,看剧的人又开始进场,首都剧场的日暮里热闹非凡。
蹬上自行车,拐了个弯加入长安街的车流,钟山心里想着,也不知道朴存昕那边进度怎么样了?
如此一路蹬回甘家口的筒子楼,太阳已经渐渐落到了地平线。
在筒子楼的邻居羡慕的眼神中停好自行车,他迈步上楼,熟练地推开门,忽然发现今天屋里跟往常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