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漏了一页

星期一的早晨,躺在走廊里酣睡的钟山七点钟就被吵醒了。

筒子楼里一切设施都是公用,所以除了隐私性实在不怎么样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每逢早晚、饭点,楼道里的水声、炒菜声不绝于耳,伴随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抬杠拌嘴,热闹极了。

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在此之前,谁家也没有躺在走廊里睡觉的先例。

钟友为和对门老刘家由于房间小,分配的都是两间,大家不约而同在里面打了门洞,所以西头这块四米多长的通道,就成了双方的储物柜。

所以虽然跟对面打过招呼,但钟山总不好老占着地方碍事,钟山一骨碌坐起身,就开始收拾铺盖卷。

收拾好推门进屋,四口人坐在小桌前闷头吃饭,然后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星期一不用上班的钟山就是家里唯一的闲人。

钟小兰在屋里收拾书包的功夫,他推门走进去。

钟小兰吓了一跳,明显还没忘掉当初被钟山言语压制的惨痛记忆。

“你干嘛?”

钟山挥了挥手里的稿纸,“借用一下书桌写点东西。”

“哦……”

看着钟山大马金刀地坐下,钟小兰心里不由得想起自己开学时跑去问son of bitch什么意思时,英语老师的表情。

她至今难忘当时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几位英语老师齐唰唰望向自己的压力,以及得知其中意思时自己那份能用脚抠出一套筒子楼的尴尬。

这让她心中的怨念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同时也对这个能够骂哭自己的哥哥多了几分好奇。

他一个在乡下呆到22岁的人,只有小学学历的糙汉,凭什么会英语?

莫非机缘巧合只学了这一句骂人的话?

是这样吧?一定是这样吧?当时骂自己的咄咄逼人也都是装的吧?

想到这里,她停住离开的脚步,故意低声说了一句,“bastard(混蛋)。”

这是她专门翻了字典记下来的“回礼”,而且字典上说这是一个“俚语”,所以一般人应该不会才对。

刚拔开钢笔帽的钟山闻言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钟小兰。

她虽然面色平静,但神色中的挑衅根本掩饰不住。

钟山纠正道,“就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发音很糟糕吗?”

“这个词也能发成‘巴斯塔的’?你的翘舌音呢呢?是不会、还是发不出来啊?”

看着眼神开始慌乱、依旧强装镇定的钟小兰

钟山认真发问,“我听老钟说你打算考燕京外国语学院?就你这个水平,今年能行吗?”

现如今的高考,英语基本都是按10%计分,所以学得好不好其实差别不大,但外语专业和外语学院偏偏是百分之百计分的。

面对这样的灵魂拷问,钟小兰只觉得对面这个人仿佛举着一把利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俗称扎心了。

她实在无法面对这惨淡的人生,干脆哭丧着脸,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取得作战胜利的钟山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跟小孩子抬杠拌嘴没意思,此时他所有的精力,都寄托在眼前的这沓稿纸上。

这是他最近一直在写的戏剧,眼下已经完成了一多半。

一边整理着心中的思路,一边奋笔疾书,钟山一旦进入状态,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中午家里无人回来,他连吃饭都忘了,一直伏案写到下午五点半,听到外面敲门的声音,这才转身去拉开了门闩。

回来的是背着公文包提着青菜的王蕴如。

就这等开门的功夫,她还正跟隔壁的金奶奶聊得喜笑颜开。

“行了,我先忙,咱回见!”

“好!晚上过来打牌!”

王蕴如进了门,照例放下包,脱下外套穿上围裙,又风风火火地做饭去了。

钟山回屋把自己摆了一桌子的手稿收敛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盘算着明天要不要趁着休息日坐公交车去考察一番,顺便修补调整一些细节。

正思考的功夫,钟小兰回来了。

她咣地一声把外面的门关上,钟山只感觉房顶似乎都震下来不少灰尘。

回到屋里,她扔下书包,狠狠瞪了钟山一眼,“我要写作业。”

钟山拍拍屁股起来,也不说话,径直出了门。

屋里的钟小兰看到钟山走了,赶忙关上里屋的门,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根本没了刚才进门那股子横劲儿。

她一脸忧虑地翻开书包,拿出这次模拟考试的卷子,看着上面红笔勾画的分数,她咬了咬嘴唇。

无论如何,不能让外面那个家伙看自己的笑话。

正想着,她忽然瞥到书桌下面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稿纸。

不用问,肯定是钟山丢下的。

这个坏蛋,笑话自己也就罢了,还乱丢垃圾。

她伸手拿过来,正想着要不要甩到钟山脸上借题发挥一番,却忽然被写在上面的对话吸引了。

【寺庙是个好道场,祈福、许愿,讨论鬼神、僧俗、出入、仕隐。

寺庙是个好道场,超度、忏悔,讨论生死、朝野、家国、君臣。

人我、是非、情理。

常变、去留、因果、经世济民。】

这些短促而高度凝练的台词像一台架在钟小兰对面的机关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着十八岁女孩的心灵,把人的思绪搅得翻江倒海。

而震撼之余,这字里行间透露出浓厚的佛法韵味又让人觉得回味悠长。

钟小兰被这段词勾住,干脆一口气读完了一整页。

她根本没想到这是钟山的作品,只当这是钟山抄写的那部剧本上的,所以心中感叹之余,也有些好奇。

等有空给他的时候,得问问这是谁的作品。

钟小兰刚兴起读剧本的念头,顿时就又想到了自己卷子上血淋淋的分数,心中的火顿时熄了太半。

哀叹一声,她把稿纸放到一旁,开始写作业。

等到她再次听到王蕴如的招呼,已经是六点半了。

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吃饭,钟小兰吃得飞快,想要赶紧回去改错题。

谁知她紧赶慢赶,还是不如王蕴如的速度快。

旁边的王蕴如随意夹了几筷子菜,咕嘟咕嘟把稀饭一喝,甩下一句“一会儿你们收拾”,就擦擦嘴出了门。

钟山看看一旁的钟友为,对方习以为常,“跟邻居打牌去了吧。”

钟山也没再问,只是闷头吃饭。

自己这个父亲自诩是个文化人,有没有文化先放一边,文化人的毛病倒是很全面。

比如他在做家务方面其实懒惰得很,几乎全靠王蕴如。

自己这位晚娘确实是个铁娘子,平日里是主内又主外,家里的大事小情,上到人生大事、罗列开支,下到走亲会友、收拾家务,所有的事情几乎是一手抓完,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根本不见停顿,难得有点功夫,就赶紧找人娱乐打牌去了。

吃完饭,钟山主动收拾局面,钟小兰回屋写作业,钟友为则是继续窝在沙发里看着书。

如此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王蕴如才回来,一家人各自睡下,王蕴如和钟友为躺在床上低声说起了话。

“今天跟老金、老刘打牌,说起钟山了。”

钟友为原本已经有些困意,此时闻言又打起精神,压低嗓音问,“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保媒拉纤呗!”

“啊?”钟友为无语道,“你们这些三姑六婆,一天到晚就想这个!钟山才来多久,不到一个月吧?怎么还有人惦记上他了?”

“不到一个月?”王蕴如嗤笑,“钟山来第一天,老金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你记得吧?”

“怎么?”

“去找她姑子姐去了,人家家里俩孙女,一个24,一个21,都还没对象呢。”

“乱弹琴!”

钟友为摇摇头,“咱们家什么条件?小山且不说工作还是临时的,这还躺在楼道里呢,还张罗这个,哪有地方?”

“怎么?没房子就不结婚了?临时工就不能谈恋爱了?”

王蕴如侧过身来,凑到钟友为耳边,“老金她姑子姐家可是高干,这种家庭的闺女,有机会见见那是好事儿,成不成的,小山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掉块肉啊?”

“这要是成了,说不定人家还愿意帮他解决工作问题呢!”

她推了丈夫一把,“你找个机会跟小山提提,别天天就知道自己看书!”

“好好好……”

钟友为耐不住催促,只得答应下来。

钟山自然不知道这些,第二天上午无事,他背着包就出了门。

今天坐的这个公交是个两段式,或者叫“通道车”,前后两节车厢,中间有硕大的绞盘链接在一起,超长的通道里可以站下更多的乘客。

钟山一路挤到接近连接处的位置,绞盘的两侧是风琴一样的褶皱,这里活动起来有一点危险,而且还漏风,所以人不多。

今天的燕京刮起了沙尘,猛烈的风裹挟着灰黄的尘土不时拍打着车窗,吹得公交车摇摇晃晃。

向外望去,街道两旁骑自行车的男女也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

路旁一个顶漂亮的女学生此时歪了车子,本来脖子里的围巾也被大风吹上了天。

飘曳的长丝带在风中飞腾,时隐时现,翩若惊鸿。

钟山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感叹:这要是在后世用手机拍下来,直接就可以取个“我在燕京看到龙”的标题发自媒体了,少说能骗上万个点赞。

公交一路晃到菜市口站牌,钟山一下车,就吃了一嘴沙子,连啐了好几口才总算舒服些。

顶着风往西走,在风沙弥漫的天气里,一座寺庙渐渐浮现在眼前。

钟山走到近前,门口的牌匾是三个大字:法源寺,不远处还有一个宽阔一些的朱红大门,一旁写着“中国佛学院”。

寺庙随意参观,无需买票,钟山信步走进去,院落里的风小了很多。

法源寺在燕京以其丁香花闻名,不过此时尚未到花季,加之天气恶劣,并没有多少来参观的人,更无人打扰,钟山漫步其中,细细的观察着这座千年古刹。

这座寺庙来头确实不小,最初是唐太宗为纪念东征阵亡将士修建,叫悯忠寺。

到了宋代,金人南下掳走徽钦二帝,回朝时就能临时把宋钦宗拘禁在此。

至清朝时,康雍乾三朝,名字一路从悯忠寺改成崇福寺,后来又改成法源寺,多次修葺,直到建国后,更是成了中国佛学院的所在,是“和尚的大学”。

进入山门,依次是钟鼓、天王殿、大雄宝殿、悯忠阁、毗卢殿、观音殿、卧佛殿,共七进六院。

正殿里,乾隆题写的法海真源的匾额还在,算是正经的文物,没经历破四旧的风波。

钟山并不是来欣赏建筑,只是来考证现实中的细节与自己前世的记忆是否能够稳妥对应。

他干脆拿出稿子来,找出一些描述的文字现场检查起来。

翻阅的时候,他才发现少了一页,确认不是被风刮走之后,忽然才想起昨天收拾的时候没仔细检查。

在法源寺呆了一个上午,钟山回到甘家口的筒子楼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此时风沙俱净,楼下又有了出来闲逛的人。

在楼下散步的金奶奶看到钟山回来,笑吟吟地问道,“小钟,上班回来这么早啊?”

“奶奶您好!”钟山招呼一声,才解释道,“今天没上班,我去法源寺逛了一会儿。”

“哦,好好好!”金奶奶打量了钟山一番。

来燕京快一个月,天天在室内工作,钟山渐渐捂得白生了一些,每天干活,身体比之前健硕了几分,看起来气质好了很多。

她满意地笑笑,“行啦,你忙你的!”

“哎!”

钟山没当回事儿,上了楼,继续进屋弄剧本。

等到天渐渐黑了,钟小兰也回来了。

眼看钟山还呆在书桌前,她抱着书包重重地放在桌上,以示抗议。

钟山笑笑,收拾起手稿,随口问道,“对了,昨天我有一页稿纸找不到了,你看见没有?”

钟小兰下意识地挑衅,“看见怎么样,没看见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