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站在后面欢迎鼓掌的剧院职工们,大家不是瞎子,眼看到曹宇和刁光谭面色的变化,心中都炸开了锅,看向钟山的眼神也由原本的戏谑变成了纯纯的敬佩。
刚才还暗暗为钟山捏一把汗的蓝因海此刻鼓掌格外热情,原本悬着的心已经变成了对钟山的无限感叹。
这小子,真厉害啊!
一行人在剧场参观了一番,曹宇就领着阿瑟·米勒到了会客室。
阿瑟·米勒是个说话很直爽的人。
“曹,我只能在燕京呆三天,然后还要去沪上的黄那里看他新编的戏剧,你要跟我同行吗?”
他口中的“黄”是话剧界与焦菊隐并称“南黄北焦”的黄佐临。
曹宇自然欣然同意,旋即邀请阿瑟·米勒这两天过来看一下最近新排的话剧。
俩人言谈中,阿瑟·米勒跟曹宇讨论着国际戏剧的发展情况,拉着小板凳坐在俩人身后的钟山的翻译无比丝滑,气氛一时间融洽无比。
等到四点钟,英若成急匆匆的来到会客室门口,看到这一幕时,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旋即欣慰地笑了。
作为深谙外国文化,又懂外语的演员,英若成这两年忙得脚不沾地,哪哪都需要他,就连演出都参加的少了。
如今看到终于来了个懂行的,能够帮自己分担压力,他顿时有一种牛马迎接新同事的欢欣鼓舞。
冲站在门口的蓝因海一笑,英若成感叹道,“这下好了,我啊终于可以安心做点话剧的东西了。”
随后的两天里,人艺外出的演员们都返回到剧院,
在分上下午分别表演了《茶馆》、《法源寺》、《王昭君》和《三月雪》等几部今年的新作品。
钟山和英若成轮流陪在曹宇旁边做翻译,俩人也都不算劳累。
到了第二天下午,《王昭君》的表演结束,曹宇照例问起了阿瑟·米勒对这部话剧的看法。
阿瑟·米勒难得地摇了摇头。
“曹,虽然这是你的话剧,但是我大概能明白这部作品诞生的原因和过程,说实话,我觉得剧情有些老套、沉闷,当然了,服装是很华丽的……”
说到最后,他总结道,“这是一部用精湛的表演撑起来的话剧,如果换一批平庸的演员,那么它很可能会变得让人尴尬。”
旁边的英若成翻译着阿瑟·米勒的话,恍惚间忽然想起来那个自己观看《王昭君》的晚上。
这话跟当时钟山说得如出一辙啊!
曹宇认真听着阿瑟·米勒的评论。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事实上他创作水平的下滑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个结果他也早就接受了。
只是看到英若成翻译之后半晌没合上嘴和明显走神的样子,他有些好奇。
“还有什么没翻译的吗?”
英若成沉默片刻,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这小子……”
曹宇闻言摇摇头,笑得有些复杂,扭头安排道,“一会儿把钟山叫来。”
钟山来的时候,阿瑟·米勒已经回酒店休息了。
偌大的剧场里,只剩下曹宇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剧院的前排,静静地看着空荡的舞台。
“院长,您找我?”
曹宇点点头,并没有提《王昭君》的评价问题,反倒是关心起了钟山最近的创作。
“怎么样,创作上有什么阻碍吗?”
他盯着眼前的青年,认真地劝说道。
“我觉得你真的不要局限在跟俞民的什么吹牛、打赌里面,还是要下决心写自己想写的作品,走自己想走的路,你还年轻不懂,当年我——”
说着说着,对面的钟山忽然尴尬地举了举手。
“内个,院长,您有所不知,我说的那个‘再写一部《茶馆》’,这两天已经完稿了。”
“啊?”
曹宇有些意外,不过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稿子呢?”
几分钟之后,一沓厚厚的稿纸交到了曹宇手中。
曹宇只看了一页,就不再读,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对面的钟山。
良久,他扬了扬手中的稿子,“我拿回去给你改改,明天晚上,来我家找我。”
……
翌日傍晚,钟山蹬着自行车,沿着长安街一路向西,一直走到复兴门外大街,才缓缓停住。
路南的这块地方,叫做木樨地。
顺着其中的楼宇望去,有两栋格外高的新建筑矗立当中,一个是22号楼,一个是24号楼。
这两栋几乎全部分配给了部委级别的领导居住,所以干脆被附近的人称作“部长楼”。
进门就不容易,钟山手持介绍信,还要核对过身份才进了大院。
推着车子走到木樨地22楼6门,正是曹宇现在居住的地方。
钟山迈步上楼,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子,眉眼间跟曹宇倒有几分相似。
“您是哪位?”
“我叫钟山,人艺的编剧,过来找曹院长。”
那女人闻言笑着让开门,自我介绍道,“我叫万芳,你找的是我父亲。”
“万姐您好!久闻您的名字,还是头一次见到!”
钟山谈笑着进了屋子,把手里的水果递给万芳,自己默默打量了一番。
这是个正经的大单元房,看起来足有一百多个平米。
不过屋子里的陈设倒是非常简朴。
偌大的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就是满壁的图书,没有什么装饰,唯有大沙发前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红梅条幅,多少让平淡的屋子里增添了几分喜庆。
钟山凑近瞧了一眼,发现落款是关山月。这是岭南画派的大师,徐锦江的老恩师。
万芳放下水果,笑的和善,“我父亲在书房,茶沏好了,你推门进去就行。”
钟山颔首致谢,这才推门进了书房。
此时的曹宇正在望着窗外抽烟,被钟山的脚步声惊醒之后,他才转身回来,掐了烟头。
满是划痕的硬木书桌上,烟灰缸里飘出袅袅的余烬。
钟山恭敬的招呼了一声,便低头看着眼前的硬木桌子。
“有点破是吧?”
曹宇笑笑,“这是我好多年前用的,上个月才被找到,又还给了我,只可惜已经划花了。”
他伸手拍拍桌子,“也是老伙计啊……”
钟山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中国话剧的王者无端的感慨。
“坐吧。”
曹宇指指一旁的椅子。
俩人各自坐下,曹宇依旧没有提《天下第一楼》的事,只是伸手从书桌的下面翻出一张信纸,递过来。
“这是黄永钰前些天从美国寄给我的,写的很好,你读读看。”
钟山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通对曹宇作品的抱怨。
【“家宝兄!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
我不喜欢你后来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权势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
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
钟山默默看完,放下稿纸,曹宇伸手接过来,也并不开口询问,只是继续自顾自地回忆从前。
“当初人艺建院很不容易,剧场还差点让文化部划走,后来才交给我们。”
“我想我是爱这个剧院的……”
他看看钟山。
“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天地里,翻滚了30年。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
“舞台上自然应该有戏,我是一个编剧,也应该去写戏。我心里有很多话,很多——”
他越说,脸上的神色就愈发痛苦、沮丧。
“但我并不能写出来,好像才华已经被用完了。”
他无奈指指一旁书架上堆叠的密密麻麻的稿纸,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往往有了念头,写几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惶恐得不知所以。”
“所以《王昭君》得到你那样的评价,我甚至有些欣慰,因为这说明你是懂戏的,你对戏是真诚的。”
说到这里,曹宇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我大概是写不出戏了,有心无力,可你不一样。”
他这才从抽屉里掏出一沓手稿。
“《天下第一楼》我昨天看了三遍,今天又推掉了活动,帮你改了一些细节,这是一部非常好的话剧,对人性的剖析展示堪称老辣!
“不过最让我欣慰的,就是你虽然嘴上说再写一部《茶馆》,可这部剧跟《茶馆》是不一样的,这说明你的创作虽然在走《茶馆》的路,但是你没有模仿,你有你的想法和追求……”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当然了,如果从以小见大、人文风情、家国历史来说,这部剧已得《茶馆》七八分神韵。俞民这小子输得不冤枉。”
把剧本递过来,他点评道。
“说实话,在看到第三幕中间的时候,我还在想,天呐,这该怎么收场?没想到,一副对联,一个绝妙之极的横批,就把戏完满地结住了。”
他吟诵道,“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
钟山凑趣地应和道:“没有不散的筵席。”
俩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笑罢,曹宇认真地看着钟山,“从今天起,我希望你好好写戏,好好做戏,不要被外物打扰,也不必担心别的东西。”
“有我,天塌不下来。”
曹宇一字一句地说完,又细细叮嘱起来。
“改天我给门卫写个条子,以后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聊剧本创作的问题,想要什么资料,搞不到的,也可以开口。院里的事情,我会跟刁光谭说一声,都可以给你开绿灯,创作为先嘛。”
说到这里,他看着钟山,一脸的遗憾。
“只可惜……”
“可惜什么?”
曹宇又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柴划过,销烟的味道有些刺鼻。
“如果早二十年遇到你,我肯定会惊为天人,然后拼了命也要做你的老师,把你培养得更好。”
“可现在……话剧上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我甚至害怕我说的太多,给你指错了路。
“不过,至少我还可以做一把伞、一块瓦,帮你挡挡风雨!”
说到这里,曹宇拍拍钟山的肩膀,没再开口。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