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报复贫穷的日子

这天晚上,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三个人看着钟山忽然拿出来的一整只烧鸡,都呆愣了许久。

对于刚刚结束动荡年代的人们来说,1979年属于终于能吃饱饭的年头。

在这个白面馍馍尚不能敞开造,吃肉还算奢侈的时候,一只整鸡出现在餐桌上,不亚于后世餐桌摆上帝王蟹、大龙虾。

看三人都没动作,钟山干脆扒开油纸包,露出烧鸡红亮油润的的皮肉。

“下午在五芳斋买的,尝尝吧!”

下午出锅的烧鸡早已凉透,但是卤味的香气依旧第一时间盈满了每个人的鼻腔。

钟小兰直咽口水,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妈呀,今天不是过年吧?”

“你瞎说什么呢!”

王蕴如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轻斥一声,偏头望向钟山。

“小山啊,这好端端的,买烧鸡干什么,太贵啦。”

钟山笑笑,“我这不是终于发工资了嘛,寻思高兴高兴,庆祝一下,就去五芳斋买了只鸡,还行,五块钱。”

“五块钱?!”钟小兰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

“我一个学期的学费才十块呐!”

在看一场电影三毛钱的时代,对于钟小兰这样的高中生来说,把五块钱花在吃上,显然已经超出想象范围了。

钟友为则是盯着烧鸡研究半天,摇头晃脑地赞叹道。

“上好的三黄鸡用饴糖水抹匀风干,晾一个小时再过油烹炸,然后泡进五香卤水、八味药料,用文武火煮上半天,取出来晾凉。成品色如琥珀,肉质酥香软烂,回味无穷——啧啧,烧鸡!好烧鸡啊!”

王蕴如白他一眼,“又从哪个报纸上背来的?”

钟友为笑道,“这个是广播上听过的道口烧鸡的介绍,当时就把我馋得够呛。”

他抄起筷子,旋即失笑放下。

“来来来,下手下手……”

钟友为伸手掰下一对鸡腿,分给钟山和钟小兰,又把一双鸡翅膀拆了,跟王蕴如对半分食。

一家人此时无心计较其他,都集中精力对付起面前这块油汪汪的美味佳肴。

一顿饭,偌大一只整鸡,一家四口全部造完。

对于这种级别的食物来说,浪费是不存在的。

别说鸡脖子,就连鸡肋骨缝里的肉都被钟小兰啃得干干净净,属于是狗看了都要流泪的水平。

吃到最后,钟小兰还不忘嗦嗦手指上的油花,那一脸的满足,当真吃出了“难舍最后一滴”的感觉。

对于钟山来说,这也是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难得一次吃得爽快,他心中不由感叹,果然是幸福感来自于比较。

怪不得前世自己父母总是这么念念不忘爱买烧鸡,明明他们自己都吃不了几口。

现在想起来,这大约等同于自己去了豪华自助餐厅,总是猛点龙虾、三文鱼、雪花和牛、烤榴莲,都是在“报复贫穷的日子”。

吃完了饭,钟小兰收拢起一桌的鸡骨头,主动请缨去洗刷碗碟,钟山觉得她大约是想去公共厨房炫耀一下家里的伙食情况。

一番收拾结束,钟小兰回屋复习,钟有为沏上了高碎,悠哉悠哉的喝茶看书,王蕴如则是闲不住地在一旁归置东西、打扫卫生。

钟山看看二人,清了清嗓子。

“咳!爸,王姨,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一共二十八块,交给家里吧。”

王蕴如手中的抹布一顿,扭过头来。

钟山已经把二十八块钱一字排开:两张大团结(10元),旁边依次是炼钢工(5元)、车工(2元)和女拖拉机手(1元),人民群众算是都到齐了。

“你这是干什么!一只烧鸡还嫌不够?”

钟有为放下书,赶忙把桌上的钱拢起来丢到钟山面前,仿佛有些烫手。

“你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了,干什么不花钱?就这些钱,你自个攒着吧!”

钟山摇摇头,眼睛看着走过来的王蕴如。

“我来燕京也一个多月了,实话讲,在这个家里我是新来的,没做过什么贡献……”

眼看王蕴如要张嘴,他伸手阻拦,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也姓钟,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不是什么来做客的亲戚,也不是外人。”

“既然是家庭成员,那就应该给家里做贡献,再说了我这工作托了王姨的关系,第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说也要拿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又把这钱接过来,递到了王蕴如的手里。

“再说了,小兰马上就要高考,补充营养、买复习材料哪样不要花钱?这钱你们就收着吧!”

钟山给钱的原因其实跟在人艺争论那份儿补贴的原因一样。

他表达的是自己的能力和态度,想要获得的是与之对应的尊重。

二十多块钱,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没多少重量,但王蕴如却觉得这些钱成了压在她心上的石头。

对于钟友为接钟山来燕京这件事儿,她当然是点头同意的。

但是同意并不一定代表内心的接纳。

王蕴如跟钟友为结婚快二十年,只生下一个闺女,虽然平时不说,但她内心里,还是遗憾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

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回来了,他对于自己这个后妈会是什么态度,以后自己娘俩是不是反而要成为寄人篱下的那一对?

这可是她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家。

虽然心知钟友为并不是那种人,但钟山她可不了解,再加上多年以来对于“晚娘故事”淫浸于心,她心里总是忐忑忧虑。

所以她从一开始没给多少好脸色,其实也是源于自己内心的担忧。

现如今一个多月过去,无论是钟山睡走廊的事情还是后来的一系列表现,以及闺女态度的改变,她也渐渐放下心来。

因此,此时钟山的坦荡,反而让她有些羞愧。

捏着这“沉重”的上缴工资,她甚至有些恓惶。

这段时间,自己对这个孩子是不是不够体贴?剧院装台这种苦力活确实不够体面,还有给他介绍的那个对象,其实也……

眼看王蕴如沉默不语,钟山催促道。

“行了都别推让啦,这样吧,以后我每个月工资只上交一半,剩下的我自己留着,您二位放心吧,我过得挺好!”

毕竟存折里还躺着五百块呢,根本没在怕的。

坐在沙发上的钟友为此时已经热泪盈眶,只觉得自己这儿子的行为约等于当代二十四孝。

太感人了!

“好孩子,好孩子……这些年,是爸爸我对不起你们啊……”

他抖着嘴唇感慨半天,扭头看看王蕴如,嘱咐道。

“这钱收起来吧,咱们给小山存着,以后娶媳妇儿用。”

“对、对……存着……”

王蕴如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这才转身把钱收好。

藏好了钱,她又惦念起之前介绍对象的事儿。

看着坐在板凳上看书的钟山,王蕴如迟疑半天才终于开了口。

“小山啊,之前你爸跟你说了没有,那个相亲的事儿……”

钟山眨了眨眼,半晌才想起自己这亲爹好像是提过一嘴,不过被他使了个“拖字诀”。

本以为不了了之,没想到王蕴如此时又提起来。

想想自己今天的“战略目标”,他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反正就是跑一趟见见面,我都听您的。”

“这……好……”

王蕴如见钟山如此说,刚到了嘴边的话又憋在心里,起身走到门口。

“那我去问问你金奶奶。”

钟山没放在心上,抬眼看看时间还早,干脆起身放下书,推门进了里屋。

台灯旁的钟小兰扭头一看是钟山,立刻熟练地腾出了半边桌子,讨好道:“哥,你坐!稿纸还要吗?”

钟山满意地点点头,“不妨取一些来。”

“喳!”

钟小兰装模作样的应声,伸手从柜子里掏出一沓横格稿纸。

稿纸抬头上赫然是钟友为的单位名称。这大约就是钟友为给儿女们谋取的最大福利了。

钟山刚坐定,钟小兰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起了刚才的经历。

“你是不知道,我端着那一碗鸡骨头去厨房洗碗,斜对过的王叔叔正好也在,他闻着味儿就过来了,听我说咱们家吃了一整只烧鸡,一开始他还不信,我干脆摆开骨头给他复原!结果他人都惊了!

钟小兰讲得眉飞色舞。

“我看着他脸上又馋又羡慕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可比电台里讲的故事还有意思!”

钟山看着妹妹一脸兴奋的样子,心想,果然装逼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钟小兰说完了刚才的光辉经历,开心了好一会儿,眼看钟山开始落笔写字了,她这才收拾心情重新开始复习功课。

钟山这次要写的剧本比之前的《法源寺》还要曲折一些。

上次写的剧本算是他的一个尝试,也让他从中体会到了一些时代的脉搏,于是这一次,他打算把创作目标定在现如今最受关心的待业青年问题上。

不过手头没有什么好的素材,所以他干脆决定从之前看过的一部老电影里移植素材,改写成话剧。

如是忙碌了一个小时,约略写了个提纲,一看时间不早了,钟山收起稿子从里屋出来。

跟钟友为和王蕴如打了个招呼,正准备去睡觉,王蕴如却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张纸条。

“小山呐,星期天上午十点,你看看挤出点时间,去跟人家姑娘见见面吧?地方在陶然亭公园烈士墓。”

钟山满口答应下来。

一家人各自休息,钟山去了走廊,屋子里的灯也暗了下来。

“等周末咱们去信托市场看看,淘换个上下铺吧……”

躺在床上,王蕴如凑到钟友为旁边说道,“马上天热了,老让小山躺在走廊里也不是个事儿。”

钟友为自然没有意见,嗯了一声,“那到时候……”

“我做做小兰的工作,他们兄妹俩暂时住里屋吧,我想着让小兰睡上铺,这样也倒稳妥。反正马上高考,小兰要是能考上,就能去学校……”

夫妻俩絮絮说着话,屋子里渐渐寂静。

夜深了,四月初的燕京城是春天。

……

第二天是周六,钟山照旧早起上班,全家人也都是如此,没一个休息。

八十年代都是单休,大家都是集中精力干革命,距离美好的双休日还很远很远。

自从转岗做起编剧工作,钟山就跟家里借口说单位觉得他心灵手巧,转到了装置组跟着做道具,时间上比原来宽松,不然自己总不能一直按照之前的作息装样子。

一家人照旧吃了早饭,今天与往日唯一的不同大约是稀粥里破天荒放了些糖。

钟山从甘家口的筒子楼出来,坐上公交车,一路到了首都剧场,刚进剧本组的办公室,蓝田野就找到他,说了一个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