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城

火车不知道走了多久。

木板条钉成靠椅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寒冷的早春,车窗都是紧闭,大家只能反复呼吸着别人吐出来的污浊空气,然后在这微温的气氛里中毒似的昏昏欲睡。

这列驶向燕京的“前进型”蒸汽火车头一路拉着长长的烟气,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时时避让着划窗而过的快车,偶尔也保持四五十公里的行驶速度,就这样一路向北。

在这个午后,车速一再降低的列车给人一种永远不会抵达终点的错觉。

许久,不知哪个靠窗户的人忽然大喊一声“到了!”,沉默的人群像是被惊起的鸟雀,顿时扑腾起来。

无数人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想要第一时间看到首都的伟大、神圣、崇高。

只可惜他们的终点是略显破败寒酸的永定门火车站,不是燕京站。

1979年的永定门火车站,距离它改名为燕京南站还有十年光景。

但无论如何,火车总算到站了。

站着的人、坐着的人、躺在地上的人、倚靠在走廊的人仿佛吸饱水的蔫菜,都直起了身子。

乘客们行动起来,开始翻找包袱背在身上,拼命的朝门口挤去。

一时间,掉了帽子的、踩了鞋的、孩子哭的,找不到东西的……车里的一切叮铃当啷作响,甚至还有鸡叫。

所有人乱作一团,拼命地往前挤,哪怕列车员反复大喊“这是终点站,不用急”也无济于事。

这场轰轰烈烈的人间喜剧中,唯独车厢中间的两个男人一直没有动弹。

坐在左边的青年是个瘦高个,他短促的头发,面色有些黝黑,一身衣服不知洗了多少遍,颜色掉得厉害,还打着补丁。

这青年单看五官,说不上哪里出众,但是调和在一起却总是觉得清新舒服。

尤其他的眼神清澈明朗,表情舒展,给人一种惯看秋月春风的自如。

在他的对面,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身量与青年相仿,长得也有几分像,只是含胸弓腰,又有些微微发福,看起来就多了几分暮气,人也矮了三分。

眼看青年迟迟不动,中年人踌躇半天,吐出一句:“钟山,下车吧?”

钟山歪头看看依旧挤在通道里的队伍,笑道,“爸,我知道你归心似箭,但是人这么多,不如等一等,反正不凑这个热闹,也不会耽误时间。”

中年人忙点头,“好好好,不凑热闹好,我主要是怕外面接站等烦了……”

这一路上,钟山不知道是多少次听钟友为说“好好好、是是是”了,听这口头禅就知道自己这个便宜亲爹肯定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他扭头看向窗外,月台上熙攘的人们清一色的蓝绿灰中山装,身后是鼓鼓囊囊的行李,不远处的墙上,硕大的标语写着“为实现四化而努力奋斗”。

这场景,看得他心中有些恍惚。

穿越到这个时代大概是半个月了吧?

钟山犹记得当初自己睡觉之前刚刚通关了《黑神话·钟馗》。

作为钟馗本家,钟山通关了这个让人无比震撼难忘的大结局,躺在床上,想着故事里的反转,他直呼游科牛逼,兴奋着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而再睁开眼,他竟然已经跪在灵堂上,在中原大地乡村里的一间土坯房里,给自己今世的母亲“送葬”。

母亲朱倩云本来是个中学教师,然而出身不好,波及到她,干脆下放到了陈州大刘庄。

为了怕连累眼前这个“父亲”钟友为,俩人早早离了婚,当时的“钟山”年纪实在太小,所以只能跟着母亲颠沛流离。

中原的乡村没有学校,她一人拉着孩子,不知过得何等日子,可刚稳定下来,就跑去学做赤脚医生。如是十几年光景一晃而过,教书育人、治病救人她都没落下,平日里她什么都看得淡,唯独忘不了自己的名誉。

这两年政策一变,她终于看到了希望,开始反复的写信,信件每周都要写,同时寄去县里、地区、省里,后来干脆寄到京城里,材料摞起来有几尺高。

前几天,生产队里去取信,终于有了好消息!拿到信那天,母亲喜极而泣,紧接着就是一病不起,好像被一封信抽走了她这些年坚持不懈的精气神,没几天就撒手人寰。

钟山给自己这位母亲安葬过后,还没想好以后的打算,这个远在燕京的父亲钟友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千里迢迢跑到了村里,愣是把他的关系弄回了燕京,要他跟自己回燕京生活。

因此才有了这为期四个日夜,接连换乘手扶拖拉机、三蹦子、中巴车、绿皮火车的漫长旅程。

此时车厢里的人已经稀稀拉拉,就连声嘶力竭的乘务员也跑去了别处,钟山终于站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背,看向对面早就按捺不住的钟友为。

“走吧?”

钟友为忙不迭站起来,“好好好,咱们走。”

钟山的行李简单,只一个破床单扎起的小包袱,放着几件干净衣服,钟友为更是只有一个挎包,俩人轻装简从踩上月台,跟着浩荡的人群朝出站口走去。

数个洞开的出站检票口前人流涌动,人们裹挟着大包小箱,拥堵在检票口栏杆前一个挨一个的慢吞吞前行,父子俩也缀在后面亦步亦趋。

等到终于出了站,原本整齐的队列顿时成了撒到地上的豆子,各奔前程去了。

钟友为在出站口站定,四下张望。

“之前你后——我爱人说好来接站的,兴许是迟到了,咱们等等?”

钟山自然没有意见,眼看着钟友为裹挟在人流中间,他提醒道,“你站在这里恐怕不太明显。”

“对对对……”钟友为点头如啄米,领着钟山换到一个石墩子旁边,自己干脆站到上面。

饶是车站前多得是各色人群,行停坐卧样样不缺,他这也足够显眼了。

钟山陪着他在这里当了半天“显眼包”,站前的时钟分针整绕了两大圈,太阳都渐渐落下去了,也没见到接站的人来。

“不应该呀,不应该呀……”钟友为焦虑地嘟囔着,四处打量,偶尔还挥挥手,只可惜都是认错了人。

钟山也不急,偏头看着自己这位活爹,等待着他的决定。

就这么足足等到下午五点钟,钟友为长叹一声,终于放弃了。

他干笑道,“肯定是临时有急事过不来……算了,咱们走吧。”

钟山没多说,只是率先朝不远处的站牌走去。

公交车里比火车上还热闹,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人们挤在一起,烟味儿、霉味儿、脚臭味儿、汗味儿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好像一个大型的培养皿。

如此倒腾了几趟车,俩人终于出现在了一栋筒子楼下。

筒子楼在形制上特别像是大学宿舍。

这个年代燕京很多单位职工宿舍都是采用的所谓赫鲁晓夫楼的设计形式,公共卫生间、公共厨房,一条长长的公共走廊,每一层都宛如一个筒。

这就是“筒子楼”的由来。

“这个楼是我爱人——你可以叫王阿姨——她前些年分的。筒子楼,咱们家在三楼,三楼最西边的两间……”

钟友为一边说,一边领着钟山走进去,钟山落后半步,四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栋三层的青砖楼,外面看起来就是六七十年代的朴素模样。

虽然从外面看还挺新,但是走到里面顿时就觉得混乱。

走到一楼,钟山偏头扫了一眼,长长的楼道没有灯,只有尽头的窗户。楼道的窗户不大,光线还被各种杂物遮挡了一大半。

此时已是黄昏,暗红的光映在幽邃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的昏暗。

原本两三米宽的楼道,摆满了高低错落的柜子,柜子都落了锁,显然都是各家的私人物品。

整个楼正中间是楼梯,楼梯转角的平台上同样摆满了各色杂物。

钟友为引着钟山上楼,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着钟山的神色。

他从钟山的眼神里看到的,根本没有农村青年走进大城市的震撼羡慕,反而是说不出的平静。

钟友为心中纳闷,明明这孩子在村里住了十几年土坯房,如今面对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楼房,竟然这么镇定,真是奇也怪哉。

不过这想法只能按捺在心中。

俩人终于走到三楼,钟友为笑道,“你阿姨没来接咱们,肯定是早早在家准备菜呢,今天咱们一家团聚,怎么也要好好——”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

随后就是一个高亢的女人声音响起,“你怎么搞的?”

话音落下,钟氏父子刚好拐过弯来。

看着眼前的一切,钟友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