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奕的身体,像一滩烂泥,瘫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官袍,紧紧贴在后背上,黏腻而冰冷。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臟的每一次狂跳,那声音,擂鼓,在这死寂的太极殿中迴响。
李璘的问话,如同两座大山,轰然压下。
给,还是不给?
给,意味著五姓七望经营百年的尊严和脸面,今日被他卢奕亲手撕碎,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从此以后,他们这些世家门阀,在皇权面前,再无半点討价还价的余地,只能沦为摇尾乞怜的走狗。
不给?
他看了一眼殿外那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那或许是他能看到的最后一点顏色。
范阳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鑑。
皇帝连安禄山的老巢都敢抄,都抄得,又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一个所谓的范阳卢氏子弟?
牙齿咯咯作响,上下两排牙不受控制地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绝望,像潮水,淹没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微弱到近乎可笑的火苗,却从他早已冰冷的血脉深处,挣扎著燃起。
那是传承数百年的家族荣耀,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异常尖利,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五姓七望的气节不能丟!你不能如此逼迫五姓七望的官吏!”
他喊出了这句话,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喊完之后,整个人便虚脱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一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崔涣等人,看向卢奕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有惊骇,有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种“你死定了”的怜悯。
他们都以为,接下来將是雷霆之怒。
然而,龙椅之上的李璘,却忽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笑声洪亮而畅快,在这宏伟的殿宇间迴荡不休。
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怒意,只有一种猫捉老鼠戏謔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笑声戛然而止。
李璘的目光,再次落回卢奕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好!”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说得好!有气节!”
李璘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龙椅的扶手上,那双深邃的眼眸,能洞穿人心。
“你是范阳卢氏出身,对吧?”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卢奕浑身一颤,没敢回话。
“安禄山,也是在范阳起兵。”
李璘的声音不带波澜,却让殿中所有出身河北的官员,都感到了寒意从脊椎骨直衝天灵盖。
“你说,这巧不巧?”
“既然卢尚书如此看重范阳卢氏的气节』,那朕,倒是要好好查一查!”
“查一查你范阳卢氏,在这百年之间,究竟是藏了多少的污,纳了多少的垢!”
话音未落,李璘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殿中!
“不良人!”
“喏!”
一声沉闷而短促的回应,从大殿的阴影角落里传来。
眾人惊骇地循声望去,只见两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中。
他们身著玄色劲装,头戴铁製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浑身上下,散发著令人心悸的血腥与阴冷气息。
他们走到丹陛之下,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满朝文武,无不色变。
不良人!
天子亲军,专司侦缉刺探,监察百官!
这支只听命於皇帝的秘密力量,何时竟已渗透到了这太极殿內?!
他们看著那两个黑色的身影,就像看到了两条潜伏在黑暗中毒蛇,隨时可能扑上来,咬断他们的喉咙。
李璘甚至没有看那两个不良人一眼,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已经面如死灰的卢奕身上。
“给朕,也给满朝的文武公卿,好好说一说。”
他的声音悠悠响起,带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说一说,这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是如何发家的。”
“说一说,这满腹气节』的范阳卢氏,在我大唐立国这一百多年里,都为国为民,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
“是!”
其中一名不良人应声而起。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黑色的帛书,缓缓展开。
他的声音,就和他的眼神一样,平板,乾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台冰冷的机器。
“范阳卢氏,起於北魏,以经学传家。至前隋,已为天下望族。”
“大唐立国,太宗皇帝为抑制旧士族,重修《氏族志,將卢氏列为三等。”
“然,卢氏不服,私下串联山东士族,暗修《宗女列传,言我卢家女,不嫁皇室』,公然与朝廷分庭抗礼。”
“嘶——”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段秘闻,许多人都只是听过传言,没想到今日竟被不良人当朝揭露!
这简直是把范阳卢氏的脸皮,活生生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卢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良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鞭,抽在卢奕的身上,也抽在所有世家官员的心上。
“高宗年间,朝廷於河北道设十六驛,范阳卢氏以有碍风水』为由,纠集乡党,殴打朝廷命官,焚毁驛站,致使政令不通长达三年之久。”
“玄宗开元二十年,河北大水,朝廷下旨免除三年赋税,开仓放粮。范阳卢氏,却暗中勾结地方官吏,將朝廷賑灾之粮,以三倍市价倒卖,牟取暴利。又趁机兼併无主之田,共计一万三千余顷。饿殍遍野,范阳城外,人相食。”
“轰!”
卢奕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全完了。
这些陈芝麻烂穀子的事情,有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良人是如何查得一清二楚的?!
他瘫软在地,官帽歪到了一边,头髮散乱,眼神空洞,再也没有了半分户部尚书的威仪,像一条丧家之犬。
而那不良人,没有看到他的惨状,依旧用那平稳得令人髮指的语调,念著帛书上的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