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是要逼宫啊!”
整个太极殿,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粗重的呼吸,能听见汗珠从额角滚落,滴在朝服上那细微的“啪嗒”声。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每一息都是酷刑。
李隆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著,那双曾经睥睨天下,令四海臣服的龙目,此刻充斥著血丝。
他死死盯著丹陛之下的儿子们!
他试图从这些儿子的脸上找到一毫的畏惧,一毫的动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决绝。
那种不惜一切,不计后果的决绝。
愤怒的潮水退去了,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那股热血上头的狂怒,正在被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情绪所取代:
——恐惧。
一种来自於权力巔峰,却发现根基正在被自己血脉侵蚀的恐惧。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涨红到酱紫,再到此刻的惨白。
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白。
李隆基紧紧攥著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想咆哮,想下令將这些逆子全都拖出去斩了。
可他不能。
他的理智,那份属於帝王的,被权力浸泡了数十年的理智!
阻止了他。
杀一个李亨,可以。
那是废储。
杀一个李璘,也行。
那是剪除羽翼。
可杀了眼前这一片……
那等於告诉天下,他李隆基疯了。
他李唐的江山,后继无人了。
他將成为史书上最大的笑柄,一个被自己所有儿子联手背弃的孤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臣,御史大夫韦陟,有本启奏!”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鬚髮皆白的老者,身著緋色官袍,手持象牙笏板,从文臣的队列中一步步走出。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是踩在了大殿所有人的心跳上。
韦陟,三朝元老,以刚正不阿,不畏强权闻名於世。
他的奏疏,连李林甫都得掂量三分。
他走到大殿中央,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跪倒在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五体投地大礼。
“陛下。”
他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那双眼睛却浑浊而锐利,能看透人心。
“《礼记有云,昏姻之道,谓嫁娶之礼。正姓氏,別男女,明君臣,以重万代之嗣。』立后,非陛下家事,乃国之大事,社稷之本!”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激昂,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杨氏,初为寿王妃,陛下纳之,已是有违人伦,天下非议。然陛下圣眷隆重,臣等不敢多言。可如今,陛下竟欲立其为后,將我大唐国母之位,授予一失德之妇,置天下纲常於何地?置我李唐皇室顏面於何地?”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李隆基那张惨白的脸上。
他可以容忍儿子们的沉默反抗,因为那是亲情与权力的纠缠。
但他无法容忍一个臣子,在朝堂之上,用“有违人伦”、“失德之妇”这样的字眼,来指责他,指责他心爱的女人!
“放肆!”
李隆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然而,韦陟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杆,將笏板高高举过头顶。
“臣今日,愿以这七尺之躯,这颗耿耿忠心,死諫於殿前!若陛下执意如此,便是將我大唐推向万劫不復之境地!他日史书工笔,將如何记载陛下与杨氏?陛下,您想成为后世子孙口中的昏君吗?!”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万千黎民计,为李唐万世基业计,收回成命!”
说完,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
“臣,监察御史卢奕,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又一个身影从队列中走出,跪在了韦陟的身后。
“臣,殿中侍御史崔涣,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监察御史张镐,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
一个,两个,三个……
转瞬之间,十余名御史言官,如同商量好了,纷纷出列,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他们是一片緋色的潮水,涌向大殿中央,形成了一道新的,由文官风骨筑成的堤坝。
“请陛下,收回成命!”
整齐划一的吶喊声,在空旷的太极殿中迴荡,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壮。
如果说,皇子们的集体反抗是一柄刺向李隆基心臟的利剑。
那么,御史台的集体死諫,就是一把敲碎他帝王尊严的重锤!
杨国忠彻底瘫软了。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骨已经碎了,全靠求生的本能在勉强支撑著身体不至於倒下。
他双眼发直,看著眼前这超乎想像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全都完了。
他原本以为,有圣上的宠爱,有贵妃的枕边风,封后之路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一旦贵妃成为皇后,他杨家,將是何等的泼天富贵,何等的权势滔天。
可现在,皇子们站了出来。
这些平日里看似一盘散沙,甚至互相倾轧的皇子们,竟然为了太子,拧成了绳。
紧接著,那些又臭又硬的御史们,也跳了出来。
这两股力量,足以让朝堂震动。
而现在,它们合流了。
它们的目標,看似是阻止贵妃封后,但杨国忠简单想了想,就明白了。
这些人真正的目標,是他!
是杨家!
这哪里是阻止封后,这分明是要掘他杨家的祖坟啊!
他身边的那些党羽,那些平日里围著他摇尾乞怜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们低著头,弓著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皇帝或者那些愤怒的皇子、御史们注意到。
之前那股囂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太极殿,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方对峙的局面。
龙椅之上,是脸色惨白的皇帝李隆基。
丹陛之下,左侧,是以永王李璘为首,全体成年皇子组成的沉默之墙。
右侧,是以御史大夫韦陟为首,全体御史言官组成的死諫之阵。
而太子李亨,就跪在这两股巨大势力的庇护之下,满脸泪痕,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至於杨国忠和他的外戚集团,已经被彻底挤压到了角落,是一群瑟瑟发抖的鵪鶉,无人问津,却又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