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沉入江心,将千里浔阳染作血色。
浔阳,江州第一城,以位于浔水之北而得名,坐山依水,拥有庐山、鄱阳湖等美景,号称“山在城边,城在水边,水在城中”。
暮色之中,师徒两人正走在这座千年古城的青石长街上。
周生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酒旗斜挑,半卷晚风,沿街的桐木楼台年岁久了,漆色斑驳,酒香味却更加浓厚。
码头处桅杆如林,商船渔舟挤挤挨挨,有富绅衣着锦绣,挑选着海味山珍,也有苦力赤膊扛麻袋,脊背上的汗珠摔进泥尘。
忽有歌伎的琵琶从某座画舫飘来,弦音裹着糯软的吴语,叫岸上卖炊饼的老汉手上一抖。
周生打量着市井百态,耳畔挤来各种声音。
有画舫青楼中解语花的歌声,也有瓦肆勾栏里赌徒的骂声。
有酒楼中大快朵颐的吃肉声,也有暗巷里乞丐把半块霉饼掰碎咽下的咀嚼声。
直到一声戏腔突兀炸起。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周生蓦然扬眉,已然听出这是经典剧目《霸王别姬》。
那人唱的是虞姬,唱功说实话很一般,气息都不稳,应该不是专业的,可这唱腔……
他心中生出波澜。
因为这虞姬的唱腔打破了传统青衣的舒缓节奏,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此处应该还加了“快长锤”的锣鼓点,张力大增。
在声腔上,居然大胆融合了潮剧等地方戏曲的紧促声腔,以“急而不兀”的节奏,与京剧“缓而不滞”的拖腔形成对比,更具有冲击力。
这绝不是外行人的生掰硬扯,而是内行人别出心裁的创新。
敢对《霸王别姬》这首名篇动手,且改动的效果如此出色,此人在戏曲上的造诣不可谓不深厚,已有大师风范。
只不过当他转过头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疯子。
那人衣不蔽体,乱发披肩,挺着满是脂肪的大肚子,赤足在大街上狂奔。
一边跑一边唱着《霸王别姬》中虞姬的戏词。
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顿时羞涩地捂住双眼,连忙躲到一边。
周生瞳孔一凝,法眼如炬,在这疯子的身上居然看到了浓郁的阴气,他肩膀上的那三把阳火,在阴气的冲击下已经是飘摇微弱,随时都会熄灭。
这人是在乱葬岗里睡了一夜吗?
就算是乱葬岗,也不至于有如此重的阴气,是厉鬼缠身?
周生运转法力涌入眼中,目光霎时间异常明亮,洞彻八方,将那人身上的每一缕阴气都给看透。
一个、两个、三个……
周生猝然一惊,这人身上的阴气,居然分别来自不同的鬼物,数量之多,竟有百八十个!
他是捅了鬼窝吗?
好在此人只是沾染上了不同鬼物的阴气,并非是被群鬼索命,否则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那不是周老三吗?”
“又犯病了,这都第几次了?”
“看起来,好像真是惹到脏东西了,跟中了邪一样,你说他该不会真是……去聚仙楼听了戏?”
“嘘!别胡说,当年那把火,在聚仙楼烧死了多少人?整个戏班子都凑不齐一具尸体!”
……
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周生目光一动,看了一眼毫无波澜的师父,若有所思。
下一刻,那疯子已经快跑到了两人身边。
周生上前一步,看到师父没有阻拦,便猛地抬眸,法力大量涌入,让圆形的瞳孔微微变成方形。
刹那间,眸光亮如闪电,仿佛利剑般能穿透一切,与那疯子的眼睛对视。
轰隆!
疯子只觉得脑中好似有一道雷霆劈过,将漆黑的识海猛地照亮,耳畔更是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神目如电,驱邪除秽!
紧接着那疯子突然静止不动,而后噗通一声栽了下去,似是陷入了昏迷。
这时后面追赶的人也到了,应该是他的亲人,连忙向路人道歉,并将衣服给他披上,将其抬走。
从头到尾,周生没开一嗓,没被任何人发现,却已经帮助那人破除了身上的阴气。
单纯的法眼其实并无这种威力,周生是在普通法眼的基础上,又加上了灵官戏的雷霆怒目之法,这才有了如此惊人的威力。
正如师父所说,开了眼窍后,他从小苦练的眼功,才算是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师父,刚刚他唱的那段戏——”
“戏改得不错,但也挡不了肚子饿,走了这么久,先去酒楼。”
玉振声大步流星地向前,倒是一点都看不出腿疾的样子,对周围的一切也显得轻车熟路,仿佛在浔阳城中住过很久似的。
不久,两人就来到了一座气派的酒楼中。
拍上三两碎银子,点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足足有十几道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周生早就饥肠辘辘,直接放开了肚子去吃,那叫一个风卷残云,龙吞虎咽,恨不得把鸡骨头都给嚼碎了咽下去。
师父则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品着一壶庐山的云雾茶,慢条斯理地吃着,故意避开了周生最爱吃的那几道菜,等周生吃饱后,才不紧不慢地下筷。
优雅、从容,气度不凡。
这一刻的他,和那个枪指判官,凌厉霸气的阴戏师玉振声,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吃了这么多油腻的,就要品一品这庐山的云雾茶,最是解腻。”
玉振声给徒弟倒了一杯茶,望着那碧色的浮沫,眼中闪过一丝回忆。
“要论这泡茶的手艺,那丫头称第二,整个江州便没人敢称第一,这么多年了,还真想念那滋味儿。”
周生抬眸,好奇问道:“师父说的,可是我那位师姐?”
他现在对那位师姐越发好奇了,听师父的话,除了唱戏厉害外,还有一手泡茶的绝艺?
他心中隐隐生出猜测,那位神秘的师姐,应该是一位已经成功出师的阴戏师,说不定还已经独当一面,有了自己的班子。
所以师父才会带自己来浔阳,想让自己去师姐的戏班子里登台唱戏。
玉振声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周生,笑笑不说话。
就在这时,随着惊堂木一响,酒楼中的说书人正式开讲,讲的是楚汉之争,项羽刘邦的故事。
说书人嘴上功夫了得,还会一些口技,能模仿战马嘶鸣,或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讲得一波三折,慷慨激昂。
“话说那楚汉相争,十面埋伏困霸王。乌江水寒,楚歌声凄,八千子弟兵折尽,只剩得项羽一人一骑,血染征袍……”
“这虞美人啊,云鬓散乱,双目含泪,怀中却抱着一柄青锋剑,列位,您道她为何执剑而来?”
醒木一拍!
“原来虞姬早知大势已去,竟要为霸王舞最后一曲,而后剑光绕颈……”
“真可谓,至今乌江呜咽水,犹哭美人剑底香!”
说书人讲到此处,轻敲铜钵,示意结束,接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便捧着破旧的盆子挨个讨赏钱。
见到这一幕,周生心中有些触动,想起了徐伯伯和翠翠。
于是他拿了一两银子放到盆中。
一瞬间,那小姑娘的眼睛就亮了,蜡黄的脸上有着止不住的笑容,不断鞠躬。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不用谢,你们靠手艺吃饭,这是应得的。”
周生扶起她,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句道。
小姑娘一愣,眼神似是有些触动。
这时,那说书的老先生也向周生鞠躬,笑道:“官人抬举,小老儿不胜感激,这样吧,官人可有想听的故事,小老儿现在就讲给您听。”
周生想了想,道:“就请老先生为我讲一讲,这浔阳城的戏班里,唱虞姬最好的,是哪一位?”
说书人愣了一下,而后飞快道:“公子是想听戏吗?那您可就问对人了!”
“这浔阳城里擅长唱虞姬的旦角儿,一共有三位,分别是四海班的婉云烟,身段一绝,玉满楼的水玲珑,唱腔最好,再有就是城西三十里铺的杏花天,擅长剑舞,这三位都是大家,各有所长!”
“还有吗?”
周生继续问道。
“还有……”
说书人思索了一下,突然嘴唇微颤,似是想到了什么。
“倒是想到一个地方,只可惜早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唉,真是可惜了里面的那位。”
说到此,他长叹一声道:“若凤大家还活着,刚刚所说的那三位,怕是此生都不敢唱虞姬。”
周生眼中泛起波澜,继续问道:“整个浔阳城都无人可比?”
“呵呵,别说浔阳城了,当时整个江州,都无人能与其相比!”
“她叫什么名字?”
说书人眼中露出怀念和敬意,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她便是,十八年前的江州第一名旦,聚仙楼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瑶台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