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钜子孟胜的悄然到访与离去,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涟漪很快平复,但其引发的暗流,却在不为人知处悄然涌动。天工苑内外依旧忙碌,“标准化”与“流水作业”在经历了初期的阵痛后,逐渐显示出其强大的生命力,物料供应紧张的困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工程得以按计划推进。
然而,咸阳宫这座帝国权力中枢,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不知从何处走漏的消息,抑或是某些有心人的刻意渲染,“墨家钜子密会昊公子于工程指挥部”的传言,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在朝堂上下流传开来。
这一日的麒麟殿常朝,气氛便显得格外微妙。百官肃立,山呼已毕,殿中一时寂静。治粟内史郑国出列,例行禀报了新型驰道工程近期的进展,特别提到了“新式管理法”对提升物料制备效率的助益。端坐帝座的嬴政面无表情地听着,未置一词。
就在郑国奏毕,准备退回班列之时,博士仆射淳于越手持玉笏,稳步出列,声音洪亮而带着惯有的沉郁:
“陛下!臣有本奏!”
来了!殿中许多官员精神一振,知道好戏即将开场。赢昊站在皇子班列中,心中也是咯噔一下,OS:“这老夫子,果然跳出来了!”
嬴政目光微垂,落在淳于越身上:“讲。”
“陛下!”淳于越深吸一口气,仿佛积蓄了极大的忧愤,“臣闻,近日有墨家钜子之流,悄然入京,密会皇子,出入于天工苑这等机要之地!臣,深以为忧!”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赢昊所在的方向,又迅速收回,面向始皇,痛心疾首道:“墨家者,何许人也?其学说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无父无君之徒也!其术虽有小巧,然多涉奇技淫巧,蛊惑人心!昔日墨翟之时,其徒便可为守城之具,然其学说,终非治国安邦之正道!”
他声音愈发激昂:“今,昊公子蒙陛下信重,主持驰道大工,此本利国利民之壮举。然,公子不亲贤臣儒士,不读圣贤之书,反而广聚工匠,推崇机巧之术,已非正道。如今更与墨家钜子往来密切,此风一开,岂不令天下人以为,我大秦弃堂堂治国之儒术,而重诡诈小巧之墨家?长此以往,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啊陛下!”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意识形态和治国根本的高度,将赢昊与墨家往来之事,定性为动摇国本的危险信号。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一些儒家出身的博士、官员纷纷点头,面露忧色。而一些武将和实务派官员则皱起眉头,觉得淳于越有些小题大做。李斯垂首立于文官班列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嬴政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目光转向赢昊:“子乐,淳于博士所言,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赢昊身上。
赢昊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必须正面回应。他内心OS:“扣帽子谁不会?看我怎么把你那顶大帽子甩回去!”
“父皇,”赢昊抬起头,脸上并无惊慌,反而带着几分困惑和坦然,“淳于博士所言,儿臣听来,甚为不解。”
他看向淳于越,语气平和却清晰:“博士言墨家‘无父无君’,儿臣与孟钜子仅有一面之缘,相谈不过片刻,其所言所行,皆以‘兴天下之利’为念,并未闻有任何悖逆之言。博士以此莫须有之罪名加之于墨家,进而影射儿臣,儿臣实难心服。”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博士所言‘奇技淫巧’、‘非治国正道’,儿臣更不敢苟同。何为‘正道’?儿臣以为,能使国富、兵强、民安者,便是正道!纸张轻便,利于学问政令传播;水泥坚固,可使道路通畅、边城永固;曲辕犁省力,可增粮食产出,使民饱腹……此等‘巧技’,于国于民,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以就成了‘淫巧’?”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朴素的实用主义色彩:“博士推崇儒学,教化人心,明辨是非,儿臣亦觉重要。然,治国如同驾车,需双轮并行,缺一不可!一轮为教化人心之‘儒’,一轮为富国强兵之‘技’!儒家使人知礼守法,墨家(工匠之术)使人丰衣足食,兵家使人保家卫国,法家使人令行禁止……诸子百家,各有其用,何必非要分出高下,定于一尊?”
他最后看向始皇,恳切道:“父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便是为了汇聚天下之力,共筑强秦!儿臣以为,于学问技艺,亦当如此!只要有利于我大秦强盛,无论其源自儒家、墨家,或是其他学派,皆可为我所用!何必拘泥于门户之见,做那坐而论道、空谈误国之争?”
这一番话,没有引经据典,却直指核心,将争论从虚无的“义利之辨”拉回到了实实在在的“富国强兵”效果上,并且巧妙地提出了“双轮并行”、“百家可用”的观点。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处理具体政务的官员,如治粟内史郑国、将军蒙毅等人,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们切身感受到纸张、水泥带来的便利,自然更倾向于赢昊的观点。
淳于越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赢昊并未直接否定儒家,反而承认其教化作用,只是强调其他学派的实用性,这让他准备好的许多大道理都仿佛打在了空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斯,终于缓缓出列。
他先是对始皇行礼,然后平静开口:“陛下,臣以为,昊公子与淳于博士所言,各有其理。”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随即话锋一转:“然,治国之道,确如昊公子所言,需务实效。陛下横扫六合,靠的不仅是仁义教化,更是锐士强兵,是商君变法奠定之雄厚国力。墨家之术,于守城、工造确有独到之处;儒家之学,于教化、定份亦不可或缺。关键在于,如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我大秦所用。”
他最终定调:“如今驰道工程,关乎北疆安定,乃当前第一要务。昊公子所用之法,既能提升效率,确保工期,于国有利,便当支持。至于学派之争,可暂搁置,待国事安定,再行研讨不迟。”
李斯这番话,看似中立,实则完全偏向赢昊。他将问题限定在“当前要务”和“实际效果”上,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淳于越上升到意识形态的攻击,既维护了始皇集权下实用至上的原则,也符合法家注重实效的思想。
高踞御座的嬴政,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将这场小小的儒墨之争(实则是保守与务实之争)尽收眼底。他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斯所言甚是。治国,当以实效为先。驰道之工,利在千秋,凡有利于此事者,无论儒墨,皆可效用。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此事,不必再议。”
“退朝!”
始皇一锤定音,起身离去。留下淳于越等儒生面色悻悻,而赢昊心中则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次朝堂交锋,他算是险胜。但经此一事,他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在这条改革与建设的道路上,来自旧有观念和既得利益者的阻力,绝不会少。
帝国的车轮在前行,而思想的碰撞,如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声响,注定将伴随着整个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