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5章 昆山黄姚盐场

第985章 昆山黄姚盐场

汪晨接了陆云逸的吩咐,当晚便派出了第一波人手,

一队往浙东沿海查莲宝商行的码头,

一队去闽南追查漕运路线,

最靠近应天的一队,则由他的心腹、建筑商行管事李满带领,直奔直隶昆山。

汪晨经过测算,莲宝商行的水产需在两日之内送抵宫中,太远的渔场根本赶不及。

如此一来,只有崇明、昆山、太仓三地能满足条件,

崇明岛上有水师驻扎,

属军镇重地,进出管控极严,那里的水产只送军中,

如此,太仓与昆山便成了首选,

两地离应天不过百里,走内河漕船半日即可抵达,最可能是供货源头。

之所以将第一站定在昆山,

是因汪晨召集属下翻查资料时,找到了松江府上呈的县志,

元朝延祐年间,昆山黄姚盐场曾出现过赤潮,

“夕海潮暴涨,夜有火光熠熠,数日煮盐皆变紫色。”

十三年乙未七月,镇洋县亦有记载,

“海潮赤如血,牡蛎有血,生南头海滩,剖之有血,遍滩皆然,民不敢采食。”

甚至,他还找到了崇明军镇留存的北宋旧记,具体时间不详:

“红水随潮上,濒海居民取蚝食者多死!”

见到“取蚝食者多死”这行字的瞬间,

汪晨瞬间明白陆云逸要查的是什么,也懂了莲宝商行在做的勾当。

一日后,李满带着五个懂水性、善伪装的手下,

避开官道,雇了艘小渔船,

扮成收购海货的商人,沿着娄江往昆山去。

十月的江风裹挟着水汽,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李满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掠过的芦苇荡,眉头紧锁,

一路行来,凡是标着所属莲宝商行的码头,都有精壮汉子值守,

问及渔场的事,要么支支吾吾,

要么直接赶人,态度尤为排外,这敏锐的让李满察觉到有鬼!

“头儿,前面就是昆山界了,黄姚盐场就在前头。”

船老大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土坝,小声说道:

“听说那盐场年头久了,宋朝就有,现在还在晒盐。

渔场就在盐场旁边,是几年前新弄的,管得很严,附近渔民都不敢靠近。”

李满点了点头,让船老大把船停在离盐场三里外的芦苇荡里。

他换了身粗布短褂,带着两个手下,

挑着两担粗盐,扮成送盐的挑夫,往盐场方向走。

快到盐场时,果然见土坝旁围了一圈木栅栏,

里面是连片的盐田,白的盐堆在田埂上,几个盐工正弯腰翻盐,

盐场东侧,则是一片用木桩围起来的渔场,

十几个方形鱼池整齐排列,水面平静,

偶尔有鱼跃出,看起来与普通渔场并无二致。

李满凑到一个晒盐的盐工身边,递过一壶冰红茶,笑着问道:

“这位老哥,东边的渔场,也是盐场的产业吗?

来,尝尝这个,应天商行的冰红茶,可贵着呢。”

盐工直起腰,盯着水壶,咽了咽口水,

这东西他见过,管事经常喝,确实不便宜,

他接过水壶,抿了一口,当即眼前一亮:

“呦,还真是不错。”

李满也不催促,静静等着盐工喝完。

喝完后,盐工笑了笑,打量了李满几眼,压低声音道:

“你们是来收鱼的吧?

听我一句劝,别在这儿等了,去别处吧,这渔场有主,从不外卖。”

“哦?不外卖,那他养这么多鱼做什么?”

“你管人家呢,莲宝商行有的是钱,爱养多少养多少。

不过我听说,这里的鱼都要送去京城,

每日来装货的船就没断过,忙得很。”

“原来是这样我们也是从京城来的,

想收点新鲜海货回去卖,不知老哥有没有门路?”

“我要是有门路,还至于在这儿晒盐?”

李满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二十文钱递过去:

“老哥,我们手头也不宽裕,您就给指条明路呗。”

盐工飞快把铜板收起来,面不改色道:

“再往南走几里,有个东岳渔场,不少京城来的商人都在那儿收鱼。

这莲宝商行的渔场,你们就别惦记了,邪乎得很。”

李满眉头一挑,追问道:

“邪乎?怎么个邪乎法?”

盐工笑了笑,没说话,有些讳莫如深。

李满又递过去一壶冰红茶,盐工这才松了口:

“这渔场啊.一到晚上,水面就像着了火。

不过他们每次都用布把鱼池盖起来,一般人看不见,

有次刮大风,把布刮跑了,我才瞅见一眼。”

“这水还能着火?”

盐工挥了挥手:

“海上稀奇事多着呢,前些年我还见着大山立在海上呢。”

说着,他脸上多了几分忌惮,

“前年还是去年来着,有个傻子想趁晚上偷点鱼,结果第二天人就死了。

捞上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是咋死的,

从那以后,盐场的人就没人敢靠近渔场了,

商行还加了守卫,夜里每隔一个时辰就巡逻一次。”

李满心里有了数,谢过盐工:

“多谢老哥,那我们去别的渔场看看。”

他挑着盐往镇上走,绕了个圈子,又悄悄回到芦苇荡。

“头儿,怎么样?”手下连忙迎上来问。

“渔场肯定有问题!”李满沉声道,

“今晚咱们潜进去,看看那红光到底是什么,再捞点蛤蜊回来做证据。”

“是!”

等到天黑透,月色洒满大地,

李满带着四个手下,借着芦苇荡的掩护,悄悄摸向渔场。

夜风卷着盐腥味,吹得木栅栏摇摇晃晃。

盐场还点着灯,越过一堆堆粗盐,

能看到远处渔场里有人在忙活,像是正提着帆布往鱼池上盖。

借着灯光,还能隐约看到丝丝血红顺着鱼池的缝隙漫开,

连旁边的沙滩都染成了淡红色。

“妈的,还真有鬼!

都小心点等天完全黑透再行动!”

李满骂了一声,一直等到子时,才终于有了动作:

“走,从后面的滩涂过去,那边水浅,守卫也少。”

他率先跳进滩涂里,冰冷的泥水没过脚踝,

几个人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尽量不发出声音。

快到鱼池边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守卫的说话声:

“快点干吧,这破差事干得人腰酸背痛,还整宿整宿睡不好觉。”

“你傻啊?这好差事旁人抢都抢不到!

昨日叶管事说了,舟山那边新开了个渔场,

这个渔场很快就不用了,到时候你想干都没机会。”

“什么?要关了?”

“小点声!好好盯着!听说是京中生意不景气。”

要关门?

李满心里一凛,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开了好几年的渔场突然要关,分明是做贼心虚!

他示意手下停下,等守卫走远了,

才悄悄靠近鱼池,用带来的细网捞了一把。

网里有几只蛤蜊与几条小鱼,

壳上缠着厚厚的暗红藻类,滑溜溜的,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就是这个!”

李满有些激动,压低声音,把蛤蜊和藻类小心地装进水壶,盖紧盖子,又多捞了几只,才悄悄往后退。

刚走到滩涂中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灯笼的光亮,有人大喝:

“谁在那儿?!”

李满心里一紧,连忙带着手下往芦苇荡跑,泥水溅得满身都是。

守卫的脚步声追了过来,还夹杂着喊声:

“有人!有人偷东西!放箭!射死他们!”

李满瞳孔一缩,还有箭?

他暗骂一声,连忙挥手:“快快快快走!”

嗖嗖嗖——

锐利的箭矢擦着耳边划过,

几人不敢回头,拼了命往前跑,

直到钻进芦苇荡、跳上渔船,才终于松了口气。

“快开船!”

李满喘着粗气,看着远处渔场的光亮,满心后怕,

妈的,差点就栽在这儿了。

京城,距离太子昏迷已过去七日。

最开始两日,朝野间还算平静,鸦雀无声,

可最近几日,弹劾的奏疏却接连涌向皇宫,

目标直指前些日子大出风头的市易司。

弹劾的理由五八门,

“擅调禁军围太子府,惊扰东宫,目无礼制。”

“无诏私查尚食局,藐视宫规,僭越职权。”

更有御史弹劾市易司,

“借查案之名,行专权之实,扰乱京畿民生,恐有不臣之心。”

不少官员纷纷附和,与市易司素有过节的户部、刑部更是联名上书,请求皇帝治陆云逸的罪。

士林中,也有一些学子联名写诉状,上呈京府,

要求市易司归还那些百姓田产。

可这些奏疏,要么石沉大海,要么留中不发,

宫里只传出消息,大太监李忠每日要往存放废弃奏折的偏殿搬一大箱奏疏。

朝臣们虽知道奏疏可能都没有被看,却仍未停止弹劾,

尤其是陆云逸上疏请求,以北平为核心,修通四方官道,

反对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京城几乎沸腾。

市易司衙门里,陆云逸却没理会那些弹劾,

而是专心翻找一堆泛黄县志,

甚至连一些记载祥瑞的旧奏折都被他从库房调来。

桌上烛火跳动,映得他眼底布满血丝,

几日没合眼,让他周身自然弥漫出一股疲惫的萧瑟感。

“宋绍熙年间,嘉兴近海生赤潮,鱼蛤食之,人食则眩仆。”

看到这句记载时,陆云逸眼睛骤然亮了,连忙用红笔仔细圈了出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卫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开口:

“大人,汪大人派人来送信,说是找到了!让您去冰窖查验!”

陆云逸猛地抬头,噌地一下站起身,

瞬间,他只觉得眼前发黑,世界天旋地转,好在这阵眩晕转瞬即逝。

“走!”

陆云逸带着两名亲卫出了皇城,

翻身上马时动作都急切了几分。

辰时刚过的日头不算烈,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尘土。

一路疾驰,一行人很快出了京城,来到城南的应天建筑商行,

隔着老远,灰白的建筑群便渐渐清晰。

大概是清晨开工时分,往来的工匠、伙计多了不少。

几名守卫见是陆云逸,连忙躬身行礼,让出道路。

来到最中央的三层小楼前,

陆云逸刚翻身下马,就见汪晨快迎了出来,

他鬓角的白发沾着些灰尘,显然也是刚忙完。

“大人!李满昨夜刚回来,人受了点惊吓,不过没大碍。”

“先看东西。”

陆云逸摆了摆手,语气沉凝,目光已往商行深处扫去。

他注意到汪晨身后跟着个精瘦汉子,

灰布短褂上还沾着泥点,脸上几道浅划痕已经结了痂。

李满见陆云逸看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小人李满,见过陆大人。”

他双手下意识攥着衣角,心脏怦怦直跳,

没想到自己竟是在为这等大人物办事。

汪晨引着几人往商行后院走,穿过两排堆放着水泥袋的库房,

尽头是一间砌得格外厚实的青砖房,门楣上挂着冰窖匾额。

还没走近,守在门口的伙计便连忙上前,

费力推开厚重的木门,

一股白雾瞬间涌了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大人小心脚下。”

汪晨伸手扶了一把,自己先迈进去,熟门熟路地点亮墙角的油灯。

昏黄灯光下,冰窖里整齐码着十几个陶罐,

最中间的木架上,摆着两个特殊的青瓷罐,

罐底铺着碎冰,里面装着十几只蛤蜊,

壳上缠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藻类,

像凝固血线,在烛火下泛着滑腻的光泽。

陆云逸走上前,放缓了脚步,

目光死死盯着青瓷罐里的东西。

他伸手在罐壁上碰了碰,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连日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

那赤潮藻比他在尚食局见到的更密集,

缠在蛤蜊壳上,根根排列,

轻轻晃动罐子,藻类便随着水流微微浮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在黄姚盐场捞的?”陆云逸声音低沉。

李满连忙上前一步,点头道:

“是,大人,小人夜里潜进渔场,

从鱼池里捞了这几只蛤蜊,每只壳上都缠着这种藻。”

陆云逸回头看向李满:

“把你在渔场的见闻,一字不落说清楚。”

“是。”

李满咽了口唾沫,将前日的经历细细道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后怕:

“最后,小人听见两个守卫说,叶管事吩咐,舟山那边新开了渔场,这个渔场很快就不用了”

“不用了?”

陆云逸眉头一挑,眼神瞬间锐利。

汪晨在一旁补充道:

“大人,莲宝商行近日来有一些人离开京城,去的地方就是舟山。”

陆云逸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青瓷罐上。

他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

胸腔里翻涌着庆幸,幸好当初坚持查了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取个干净陶罐来,要能密封的。”陆云逸忽然开口。

汪晨快步出了冰窖,不多时捧着一个带盖的瓷罐回来,罐口缠着一圈线。

陆云逸小心翼翼地打开青瓷罐,

用一根干净的竹筷,挑了些赤潮藻和一只缠着藻的蛤蜊,放进青瓷罐里,

竹筷碰到藻类时,能感觉到滑腻的触感,让他心里一阵发寒。

“盖紧,封好。”陆云逸吩咐道。

汪晨连忙上前,用线将罐口缠紧,

又在盖沿抹了点蜡,确保不会漏水。

陆云逸接过青瓷罐,抱在怀里,

冰凉的罐身贴着胸口,让他愈发清醒。

他看向汪晨和李满:

“此事不许声张,李满,你带着弟兄们歇几日,后续可能还要你去对质。

汪大人,莲宝商行的漕运路线继续查,

所有牵扯到的人一个都不能漏,

舟山的新渔场也要查,查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搬过去,背后还有哪些人。”

“是,大人!”两人齐声应道。

汪晨看着陆云逸怀里的陶罐,脸上带着几分担忧:

“大人,您这就要进宫?

现在弹劾您的奏疏还堆着呢,要不先避避风头?”

“越是这样,越要尽快。”

陆云逸打断他,眼神坚定:

“太子殿下还在养病,东西多留一日,就多一分风险。

我现在进宫,面呈陛下和太子,你们随时待命,等候传唤。”

“是!”

他说完,不再耽搁,抱着青瓷罐,神色凝重地转身往冰窖外走。

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满,对汪晨道:

“汪大人,此人有大功,重赏!”

“是!”

李满一愣,随即躬身道:“谢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