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事关己利,正误可抛
太子车驾缓缓离开陆府,禁军将马车包裹得严丝合缝,
所有人都警惕地盯着四周,生怕再有人冲出来拿燧发枪行刺。
车厢内,太子朱标手拿折扇,不停扇着,显得十分烦躁,
甚至连衣扣都解开了两个,嘴里还在不停嘟囔:
“好好的马车非要弄上这么多铁片,热死了。”
一旁,朱允熥正抱着一个小水壶,
一边喝一边观察,
父亲这是怎么了?
想了许久,朱允熥识趣地没有说话,继续喝着冰红茶,心里美滋滋的。
可他不去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门。
太子朱标见他如此乐呵,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硬邦邦地发问:
“好喝吗?”
朱允熥动作一僵,轻轻点了点头:
“回禀父亲,好喝。”
朱标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
“完成了。”
朱允熥十分聪明,见父亲又要开口,连忙打断,问道:
“父亲,您是怎么了?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果不其然,朱标脸色舒缓了些,
给儿子加课业的心思慢慢消散,转而长叹一声:
“烦心事何其多?说也说不完。”
“父亲,皇爷爷说了,
有心事憋在心里,迟早要出毛病,说出来就好多了。”
朱允熥将水壶盖子盖上,乖巧地凑过去,轻轻给太子捶着腿,
“孩儿听闻京中逆党繁多,父亲是在为此事发愁?”
“听谁说的?”
朱标眉头一皱,眼神发冷。
“是允炆哥哥与姨娘说话时,孩儿听到的。”
朱标脸色舒缓了些,叹了口气:
“儿啊,为父与你爷爷要面对的,远远不止逆党这么简单。
你看,能站在朝堂上的大人,
九成九都是人中龙凤,也都是忠臣,
事情做得好,当差也当得好,
但他们现在要站出来反对为父,反对你爷爷,你觉得为父该怎么做?”
朱允熥才十三岁,有些理解不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却还是认真思索,脆生生回答:
“前年陆将军让我多看看《左传,孩儿看了,其中有句话孩儿记得很清楚,
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忠也。
孩儿以为,既然当今朝廷诸公皆为忠臣,必以社稷为念,非有二心,
若是有了二心,那就不是忠臣。”
太子车驾内,朱允熥的小手还搭在朱标腿上,捶打的力度轻了些,却依旧认真。
他见父亲脸色缓和,又小声补充:
“孩儿还听陆大人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那些大人若是真为百姓着想,
就算与父亲意见不同,也该好好说,不该背地里搞小动作。”
朱标握着折扇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允熥长大了,懂得分辨是非了。”
他将折扇放在膝上,声音放柔,
“其实朝中那些大人,大多不是坏心。
反对迁都的,有些是不认可关中能养活大明百姓,
还有些是家业都在东南,舍不得祖业,这都是人之常情。
但孤作为大明储君,看的是大明天下,不能因为一乡一县改变主意。”
朱允熥似懂非懂地点头,小眉头皱着:
“那父亲就跟他们好好说呀,像陆大人跟孩儿讲兵法那样,把道理说清楚。”
“哪有那么容易。”
朱标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人心最为复杂,事关家族利益,
就算明白道理,也不会松口。
不过你说得对,只要一心为百姓,就算有分歧,也能慢慢商量。”
车驾外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
朱标掀开车帘一角,见已经到了太子府街口:
“到了。”
他扶着朱允熥起身,又替他理了理衣领,
“一会儿见了你姨娘,不许提方才说的朝堂事,免得她又给你允炆哥哥加课业。”
朱允熥用力点头:
“孩儿知道!”
车驾停稳,侍从连忙上前掀开车帘。
朱标牵着朱允熥走下来,
太子府的管家已经带着一众侍女躬身等候:
“殿下,小殿下,您回来了。”
“嗯。”
朱标颔首,目光扫过庭院,
石榴树的叶子被暮色染得发暗,树下石桌上还摆着下午的茶盏。
他脚步没停,径直往正屋走,
朱允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路过侍女时还不忘朝她们笑了笑。
正屋内,吕氏正坐在窗边刺绣,
见朱标进来,连忙放下针线起身迎接。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襦裙,发髻上只插了支珍珠簪,显得素雅。
“殿下回来了,累不累?”
她伸手想接朱标手中的折扇,却被朱标侧身避开。
朱标走到桌边坐下,侍女连忙奉上刚温好的茶。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开口:
“还好。”
吕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陆大人无事吧。”
“无事。”
吕氏在他对面坐下,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
“允熥今日在陆府玩得开心吗?”
“开心!陆大人给我喝了冰红茶,还让巴颂教我耍刀!”
朱允熥嘴里塞着糕点,含糊地回答。
吕氏笑了笑,又看向朱标,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殿下,今日我听府里的人说,
京中那些逆党,大多是前些日子炒地价的商贾。
听说他们亏了不少钱,有的连祖宅都卖了,
还有人说说市易司最近不停打压地价,
这是与民争利,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
朱标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眼神冷了些:
“与民争利?你知道那些炒地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吕氏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
“我我就是听府里的嬷嬷说的,说是有不少小商户也受了牵连。”
“小商户?”
朱标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
“真正的小商户,哪有闲钱炒地价?
那些亏了钱的,要么是豪绅,要么是权贵,
市易司压地价,是为了稳定朝局,怎么就成了与民争利?”
吕氏脸色发白,连忙起身躬身:
“臣妾糊涂,听了旁人的闲话,乱说了不该说的话。”
朱标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你在府里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事也正常。
以后别再听那些嬷嬷嚼舌根,
她们知道什么?
多半是拿了旁人的好处,故意传这些闲话。”
朱允熥见气氛不对,悄悄放下手中的糕点,小声道:
“父亲,姨娘也是担心您,不是故意的。”
朱标看了儿子一眼,
没再责备吕氏,只是端起茶盏重新喝了口茶。
屋内安静了片刻,吕氏见朱标脸色稍缓,又状似无意地提起:
“对了殿下,最近京中还有些别的闲话,
说是说是陛下有意迁都。
臣妾娘家那边也问过,
说是若是迁都,家里的生意怕是要受影响。”
朱标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吕氏,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娘家问这个做什么?
迁都乃是朝廷大事,还没定下来,轮不到他们操心。”
吕氏眼神闪烁了一下,连忙解释:
“臣妾就是随口一提,娘家那边也是担心生意,没有别的意思。
毕竟臣妾兄长在江南开了几家绸缎庄,
若是迁都,货运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
朱标语气冷了下来,
“大明的运河通南北,就算到草原上,货物也能运过去,怎么就不方便了?
你那兄长若是真担心生意,
该好好琢磨怎么把绸缎做得更好,而不是打听迁都的消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朱标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些:
“你现在是太子妃,不是吕家的女儿了。
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东宫。
娘家的事,能少掺和就少掺和,
尤其是朝堂上的事,别让他们来问你,你也别去打听。”
吕氏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又白了下去。
她连忙跪下,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响:
“臣妾知错了!臣妾不该让娘家掺和朝堂事,以后再也不会了!”
朱标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
“起来吧,我不是怪你,是提醒你。
你身在东宫,若是他们借着你的名义搞些小动作,
最后倒霉的不仅是吕家,还有东宫。”
他走到吕氏身边,伸手将她扶起,
“以后离你娘家那些亲族远些,
尤其是你兄长,他心思太多,少跟他来往。”
吕氏眼眶泛红,用力点头:
“臣妾记住了,多谢殿下提醒。”
朱允熥见姨娘没事,又拿起一块糕点,
却被朱标瞪了一眼,连忙又放下。
朱标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眉心:
“今日累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允熥,明日还有课业,别玩太晚。”
“知道了父亲!”
朱允熥连忙应道。
吕氏擦干眼角的湿意,上前帮朱标解下外袍,迭放在衣架上:
“殿下要不要用些晚膳?厨房炖了您爱吃的鸽子汤,还温着。”
“不了,在陆府喝了参汤,不饿。”
夜色深沉,夕阳刚沉到皇城角楼的檐角,青石板路就被月光笼罩。
陆府庭院里,最后一盏廊灯被侍女吹灭,
只剩下几株老槐树在风里摇晃,
影子投在地上,密密麻麻。
过了不知多久,
一道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影,悄悄从角门离开
西角门外是条窄巷,
两侧的院墙遮蔽了月光,只有几缕银辉从砖缝里漏下来。
黑衣人贴着墙根走,
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发出声音。
巷口外就是西安门大街,
此刻空无一人,只有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梆子声的间隙,
猛地穿过大街,向城北而去。
半个时辰后,黑影来到了北城的开明街,
合兴染坊的木招牌在风里晃了晃,
一旁是贴着封条的三元当铺。
神策街在开明街以北,是片作坊区,
黑衣人走到街尾,就看见木质牌子上刻着“万寿”二字,
下面还挂着个小铜铃,风一吹就叮叮响。
万寿制坊是京中最大的坊,
负责宫中用度以及京城将近四成的白、黑、蜂蜜等甜品制作。
坊极大,占据了半个神策街。
黑衣人来到最破旧的后门,
门板上裂着几道缝,缝隙里透出些微光亮。
他抬手敲了敲门板,按约定的节奏:
三下轻,两下重。
门里很快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道沉稳的声音,压得极低:
“谁?”
“我。”
木门被拉开,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来,正是孙思安,他连忙侧身:
“大人快进来,先之在里面等着呢。”
孙思安指了指作坊的小门,
“大人,咱们快过去,这几日查得紧。”
黑衣人点头,跟着他走进作坊。
作坊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挂在房梁上,昏黄的光芒晃得人眼睛发。
巩先之就站在磨盘旁,穿着件黑色劲装,头发束得紧实,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见黑衣人进来,他连忙上前躬身:
“大人。”
黑衣人一把扯下头罩,露出一张年轻脸庞,正是陆云逸。
他上前拍了拍巩先之的肩膀:
“辛苦了,好像瘦了?没出纰漏吧?”
“没有。”
巩先之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坚定,
“一切顺利,没人发现。”
孙思安在一旁补充:
“大人放心,这几日京府、都督府的人来查过两次,没有发现端倪。”
陆云逸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作坊里的设备,
巨大的石磨盘、靠墙的货架上堆着粗陶碗,
还有几口熬浆的大铁锅,比人还高,大概要五六人才能环抱。
“东西在哪?”
“在最里面的浆罐里。”
孙思安引着他往作坊深处走,
“那罐子大,能藏东西,想要弄出来都有些费事。”
走到作坊尽头,陆云逸就看见那口浆罐,
罐口蒙着块巨大油布,油布边缘沾着些凝固的浆,硬邦邦的。
孙思安走上高台,伸手掀开油布,一股温热的甜香扑面而来,
罐里浓稠的深褐色浆泛着微光,一看就十分黏腻。
“大人,浆是前日刚熬的,还没凉透,正好能把枪埋在里面。”
孙思安取来一根长木钩,木钩顶端缠着圈铁丝,
将木钩顺着罐壁探下去,手腕轻轻一转,
木钩勾住了什么硬物,慢慢往上提。
先是枪托露出浆,带着黏腻的丝,在油灯下亮晶晶的;
接着是枪管,金属表面沾着深色浆,泛着冷光;
最后是扳机,上面还缠着些碎布.
陆云逸上前一步,抓住燧发枪,枪身比他想象中轻些,
木质枪托打磨得光滑,只是此刻沾了浆,握在手里黏糊糊的。
他抬手检查枪机,手指抚过枪管上的凹痕:
“还能用吗?”
“能,就是要清理一下。”
孙思安一边说一边接过燧发枪,兴冲冲地说道:
“大人,这东西好啊,比火铳准多了,还不容易坏!
要是上次打仗有一千杆这东西,弟兄们一个都不会死。”
陆云逸笑了笑,看着他清理枪管:
“这一把枪要三百两银子,十几个匠人做坏将近三十把,才能成一把,太贵了。”
“贵也值得!等工匠技艺精湛些,军中都用这个.”
孙思安一阵忙活,很快就将长枪清理干净,递了回来,
“大人,给。”
陆云逸接过长枪,仔细打量片刻,递给一旁的巩先之,沉声道:
“东宁商行的人都查仔细了吧?”
巩先之重重点头:
“大人,周霖的真正身份是福建泉州周氏的偏房子弟。
这次东宁商行的钱,一小部分来自周王府,大头是周氏所出,剩下的才是那些大户。”
“这么说来,这人是实打实的逆党了。”
陆云逸面露恍然,眼中闪过森严杀机。
“回禀大人,此人是逆党无误。
属下在调查时还发现,东宁商行的人与太子妃的兄长走得很近,二者一同做了不少生意。”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天下事就坏在这上面。”
陆云逸语气冰冷,
“明日按计划行动吧,继续打草惊蛇,京城不能就这么安静下来。”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