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元四年,腊月十二。
雪停了,但天更冷了。
这种冷,不仅仅是体感上的,更是大夏周边列国心头上的。
因为大夏这台沉寂了许久的战争机器,随着那一场“神迹”般的冬雨,随着那个名为“大夏福报仓”的古怪政策,轰隆隆地转动了起来。
京城,户部衙门。
赵程端着紫砂壶,站在大堂的舆图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出来的红点,眉头紧锁,但嘴角却时不时抽搐一下,那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尚书大人,”一名户部侍郎抱着厚厚的账册跑了进来,满脸的不可思议,“神了!真是神了!”
“慌什么?”赵程吸溜了一口热茶,“天塌了?”
“不是天塌了,是粮仓……爆了!”
侍郎把账册往桌上一摊,激动得语无伦次,“原本按照陛下的旨意,每亩地征收三斗义粮,这可是实打实的加税啊!”
“下官原本以为,这政令下去,地方上非得闹出民变不可,哪怕不造反,这哭爹喊娘总是免不了的吧?”
赵程瞥了他一眼:“结果呢?”
“结果?”
侍郎指着账册上的数据,“这才三天!京畿周边二十四县,义粮征收进度已过八成!而且……而且百姓们竟然是敲锣打鼓去送粮的!”
“噗——”
赵程一口茶喷了出来,烫得舌头直发麻。
“敲锣打鼓?送苛捐杂税?”
赵程瞪大了眼睛,“这帮百姓是不是傻了?还是慕容家那帮人给他们灌了迷魂汤?”
“大人,您有所不知啊。”
侍郎苦笑一声,“这慕容家……太会做人了,或者说,太会揣摩圣意了。”
……
京城南郊,大兴县。
这里是京畿重地,也是这次“福报仓”试点的核心区域。
原本这里的老百姓,听说朝廷又要收粮,一个个都在家里骂娘,把米缸捂得紧紧的。
可当慕容家的车队进村的时候,画风全变了。
村口的打谷场上,锣鼓喧天。
几十辆大车一字排开,车上没装别的,全是红绸子系着的大箩筐。
慕容家的管事,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袍的中年人,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个铁皮卷成的扩音筒,正唾沫横飞地做着宣讲。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心里在骂什么!”
管事的一开口,台下原本还有些抵触情绪的村民们愣住了。
“你们在想,这官府是不是穷疯了?变着法儿的刮地皮?”
管事嘿嘿一笑,“要是换了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次,不一样!”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几个家丁立刻展开了一幅巨大的红榜。
“看清楚了!这是万岁爷亲自批的大夏福报仓!”
“这三斗米,不是税!是你们存进国家钱庄里的本钱!”
“万岁爷说了,这粮存在这儿,那是给你们备荒用的!”
“每个人交了粮,咱们慕容家现场给发一个福报折子!上面盖着户部的大印,还有咱们慕容家的担保!”
“以后要是遭了灾,发了水,或者家里揭不开锅了,凭着这个折子,双倍领粮!”
“而且!”
管事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只要有了这个折子,那就是咱大夏的良民!”
“以后若是家里小子想去运河工地上干活,想去那什么‘技术学府’学本事,这就是门票!没有这折子,人家不要!”
轰——
台下的村民们炸锅了。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举起手:“大管家,你说的是真的?真给折子?以后还能双倍领?”
“大爷,您看我这张脸。”
管事拍了拍自己那张肥腻的脸,“咱们慕容家在京城立足百年,靠的是什么?信誉!再说了,这上面还有万岁爷的龙气镇着呢,谁敢赖账?”
“那……那这三斗米,不多啊!”
老汉一拍大腿,“这哪是交税啊,这分明是给咱们穷人留后路啊!”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也嚷嚷道,“我正愁去运河那边没门路呢,听说那边顿顿有肉,工钱还是现结的!有了这折子就能去?那我交!我交双份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管事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交得多,福报大嘛!”
一时间,原本冷清的打谷场,瞬间变成了抢购现场。
村民们生怕落后了,纷纷回家扛粮。
有的甚至把家里压箱底的陈米都翻了出来,生怕晚了一步,那“福报折子”就发完了。
而在不远处的茶楼二楼。
慕容婉身穿一件素雅的白狐裘,手里捧着暖炉,看着下面热火朝天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小姐,这招真是绝了。”
身后的小翠一脸崇拜,“咱们虽然在收粮上贴了点人工和运费,但这福报折子一发,以后京城的人力、民心,可都在咱们手里攥着了。”
“这算什么。”
慕容婉淡淡地说道,“这三斗米,对咱们来说是九牛一毛,对朝廷来说是战争储备,对百姓来说是救命稻草。”
“三赢。”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神深邃。
“而且,这粮食到了咱们库里,那就是咱们说了算。”
“陈粮换新粮,低买高卖,这里面的油水……哼,王忠那个老狐狸以为搞个指导就能看住我?做梦。”
“不过……”慕容婉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咱们这边做得越漂亮,陛下那边动手的理由就越充分。”
“备荒,备的是什么荒?”
“是兵荒马乱的荒。”
“这几千万石粮食一入库,大夏的战马,就要撒欢了。”
……
东海之滨,大夏皇家水师基地。
海风凛冽,卷起千堆雪。
但此刻的港口,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甚至可以说是一片杀气腾腾的沸腾。
海面上,数百艘战船首尾相连,旌旗遮天蔽日。
而在最中央,几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巨舰,静静地停泊在那里。
它们通体漆黑,船身包着厚厚的铁皮,高耸的桅杆直插云霄,船舷两侧密密麻麻的炮口,像是巨兽张开的獠牙。
这就是大夏最新的“镇海级”宝船,也是这次南征的绝对主力。
甲板上,郭巨一身白衣,手里捧着暖炉,哪怕是在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地方,他依旧保持着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伙?”
旁边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
郭槐把玩着一把刚刚发下来的新式转轮火铳,一脸的兴奋与癫狂。
他没穿厚重的铠甲,只穿了一身轻便的皮甲,腰间挂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布囊。
“真带劲啊!”
郭槐舔了舔嘴唇,“这船,比咱们在北边见过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结实!有了这玩意儿,别说是过海了,就算是直接撞进金陵城,我看也没问题!”
“撞?”郭巨瞥了他一眼,“那是莽夫的干法。”
“那怎么打?”
郭槐把火铳插回腰间,“哥,你别跟我拽文词儿,你就告诉我,这仗怎么杀得爽!”
“很简单。”
郭巨抬起右手,遥遥指向南方那片看不见的海岸线。
“用钱砸,用炮轰,用势压。”
“陛下搞了那个‘福报仓’,现在整个大夏的粮食多得没处放。尘晟那边又把吴国的经济搞得一团糟。”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几百艘船开过去,往那一停。”
“然后……”郭巨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等着他们自己尿裤子。”
“没劲。”
郭槐撇了撇嘴,“我还以为能像在北边那样,带着几百个兄弟冲进去杀个七进七出呢。”
“会有机会的。”
这时,一个声音从桅杆阴影里传来。
尘晟一身黑袍踱步而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那是长期过度用脑的后遗症,但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病态的亢奋之中。
“郭战神,别急。”
尘晟嘿嘿一笑,“吴王孙瑜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咱们这几艘船一亮相,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会怕,会慌,会想要拼命。”
“而当一个人想要拼命却发现手里连刀都拿不稳的时候,他就会……”
“就会怎么样?”郭槐好奇地问。
“就会被身边的人吃掉。”
尘晟伸出苍白的手指,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吴国内部,可不是铁板一块啊。”
不远处,定海侯展照正带着一群年轻的将领在巡视战船。
这群将领,大多是欧阳家和各大世家刚刚塞进来的旁系子弟。
以前,这些世家子弟那是出了名的惜命,谁愿意来当兵?可现在不一样了。
大夏连战连胜,国力鼎盛,这仗打得那是“富裕仗”!
只要跟着舰队出去溜一圈,哪怕不砍人,光是蹭个“随军出征”的资历,回去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侯爷!侯爷!”
一个年轻的欧阳家校尉兴奋地指着那巨大的火炮,“这就是咱们大夏的神威大将军炮?听说这一炮下去,能糜烂数十里?”
“那是吹牛。”
展照翻了个白眼,他现在装纨绔装得越来越像了,一身金甲亮瞎人眼,说话也带上了几分痞气。
“顶多也就是糜烂个几里地吧。不过打个金陵城墙,跟捅窗户纸没啥区别。”
“乖乖!”众将领一阵惊叹,眼里的贪婪和渴望更浓了。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是去捡功劳啊!
“都给老子听好了!”
展照突然脸色一板,拿出了水师提督的威严,“上了船,命就是陛下的!谁要是给老子丢人,别怪老子把他扔海里喂鱼!哪怕你是天王老子的亲戚也不行!”
“是!”
回答声震天动地。
这些年轻的将领们,此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吴国去。
他们手里拿着最好的武器,身后有着堆积如山的粮草,头顶上还有个仿佛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
这仗,怎么输?
战船压脸怎么输?!
……
同一时刻。
吴国,金陵城,王宫。
与大夏那边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这里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与寒冷之中。
吴王孙瑜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裘皮,却依然止不住地打颤。
他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眼下有着浓重的乌青。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份刚刚送到的绝密情报。
那是潜伏在大夏的细作,拼死送回来的关于“镇海级”宝船的图纸摹本。
虽然画得很潦草,但那庞大的船身数据,那密密麻麻的炮口,依然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孙瑜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五牙……不,这比传说中的五牙战舰还要恐怖……”
孙瑜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声音沙哑得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楚渊……楚渊……”
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痛苦与迷茫。
“你骗我……你骗我!!!”
孙瑜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你说你不想打仗!你说你是为了和平!你说我们是知音!”
“那你造这些东西干什么?!”
“这哪是用来防御的?这分明是用来灭国的!是用来吃人的!”
孙瑜感到一种深深的背叛感。
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接受割地求和。
但他无法接受这种被当成傻子一样戏耍的屈辱。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楚渊,以为那个大夏皇帝是个和他一样渴望和平、只是被时势推着走的无奈君王。
可现在看来,那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龙!
这头恶龙一直在冲着他笑,露出和善的牙齿,却在背后悄悄磨利了爪子,只等着他放松警惕的那一刻,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大王……”
老宰相颤巍巍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看着满地狼藉,老泪纵横。
“大夏的福报仓已经满了,他们的粮草足够支撑五十万大军打上三年。”
“他们的水师已经集结,就停在咱们的家门口。”
“而咱们……”
老宰相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绝望,“咱们的国库,因为那份该死的互不侵犯条约,因为那些假币赔款,已经空了。”
“蜀国那边的援军还在路上,而且……刘挽那个老狐狸,一直在观望,恐怕是靠不住了。”
“大王,咱们……该怎么办?”
战?
拿什么战?拿那几艘还在船坞里没造好的“覆海神舟”去撞大夏的铁甲舰吗?
和?
怎么和?
人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这时候求饶,除了换来更加屈辱的条款,还能有什么用?
孙瑜抱着头,蜷缩在王座上。
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四周全是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让我想想……让孤想想……”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
而就在大殿的一角,一根巨大的盘龙柱后。
一双阴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王座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是孙瑜的亲弟弟,吴国二皇子,孙洲。
与孙瑜的俊秀不同,孙洲长得更加粗犷,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野狼般的凶狠与贪婪。
他看着那个曾经让他仰视、让他嫉妒的哥哥,此刻却像只丧家之犬一样瘫软在那里,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感。
“这就是我的好哥哥啊。”
孙洲在心里冷笑。
“平日里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什么现实主义,说什么隐忍。”
“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还不是个废物?”
孙洲的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找他时说的话。
【大夏要的,只是吴国的臣服,至于是谁来当这个吴王,夏皇陛下并不在意。】
【孙瑜已经废了,他的胆子被吓破了。】
【如果你能在大军压境之前,帮大夏解决一些‘小麻烦’,那么未来的吴国……依旧可以姓孙,至于是孙瑜的孙,还是你孙洲的孙,就看你的手段了。】
当时,孙洲还在犹豫。
毕竟那是通敌卖国,是弑兄篡位。
可现在,看着孙瑜那副窝囊样,孙洲心里的那点犹豫,瞬间被野心吞噬得干干净净。
“既然你不敢战,也不敢和……”
孙洲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那就别占着这个位子了。”
“这吴国的江山,既然注定要烂,不如烂在我的手里。”
殿外,寒风呼啸。
孙洲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快步走向宫门。
那里,有几个心腹将领正在等他。
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一场针对吴王孙瑜的阴谋,在这大兵压境的前夜,悄然拉开了帷幕。
而这一切,远在千里之外、正躺在御花园里晒太阳、还在为国运值怎么还不掉而发愁的楚渊,毫不知情。
“阿嚏!”
楚渊揉了揉鼻子,翻了个身。
“这鬼天气,怎么还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