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段融就化为一缕青烟,如约到了天柱峰之上。
他一到天柱峰,便看到林幽剑和一众女弟子,都等在楼阁前的空地上。
那缕青烟在诸人之前一阵盘旋,段融便现出了身形来。
一见段融现出真身,林幽剑立即带领着诸位弟子匍匐跪倒,恭敬道:“林幽剑携天柱峰众弟子,恭迎老祖。”
段融的神识扫过,发觉姜寒烟并不在其中,便淡淡道:“林长老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是,老祖。”
林幽剑和诸位女弟子都起身了,但只有林幽剑抬起头来,笑望着段融,其余诸弟子都低头而立。
林幽剑笑道:“属下斗胆了,竟请老祖过来一趟。老祖肯来,也是让我天柱峰生辉了。”
段融道:“我做内门弟子的时候,就对林长老的音波劲颇为感兴趣。今日能当面一观,也算是一偿宿愿了。”
林幽剑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段融竟然曾经对音波劲感兴趣过,旋即笑道:“这几支新曲,也算凝注了幽剑的心血,老祖正可一观。”
“老祖,请!”林幽剑引手一礼,身后的众位弟子立马让出一条空道来,让道之时,便有些女弟子趁机拿眉眼瞟向段融。
段融缓步而行,向楼阁而去,林幽剑跟在身后。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上了楼阁,来到了林幽剑的房间内。
段融进了房间。
房间里早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各种摆件也颇为讲究,几案上的香炉里有袅袅的檀香升起……
房间内,只有姜寒烟一人。她似早已经等在了那里,一见段融进去,立马匍匐跪倒,道:“弟子姜寒烟,拜见老祖。”
段融笑道:“寒烟,你在这呢。我怎么说在楼下没看到你呢。”
段融说着,竟轻轻引了下姜寒烟的手臂。“起来吧。”
林幽剑看着段融轻柔的动作,眼眸微微一喜。
姜寒烟随着段融轻引缓缓起身,道:“多谢老祖。”
姜寒烟起身,段融注意到她似乎是涂抹了胭脂、唇膏,连眉毛也画得宛如远黛,不由地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姜寒烟低头道:“老祖,师尊,百花蜜已经备好,请入座。”
林幽剑笑道:“老祖,请。”
段融随即走到几案前,缓缓落座。
林幽剑等段融坐下后,才在几案侧对面坐下了。
这时,姜寒烟便拿了瓶百花蜜,倒在水杯里,然后以煮好的热茶冲之。
林幽剑在一旁道:“这百花蜜,以清茶配之,不仅口感甚佳,而且颇能清心明性呢。”
姜寒烟配好一杯,亲奉在段融身前,低头道:“老祖,请用。”
段融接了,先轻轻一嗅,果然蜜香和茶香,交相涌动,颇为沁人心脾,便笑道:“这东西,倒有些新鲜了。”
林幽剑道:“这不过是我的突发奇想,一试之下,倒也是不错,后来又试了几次,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姜寒烟给段融配好了一杯,又给她师尊配了一杯。
林幽剑持杯,道:“老祖,请。”
段融道:“林长老,请。”
两人各自举杯,呷了一口。
段融赞道:“嗯,是不错。”
林幽剑起身作揖,道:“幽剑现抚琴一曲,为老祖助兴。也请老祖指点一二。”
段融笑道:“这百花蜜只是前奏。音波劲才是大戏嘛。”
林幽剑闻言一笑,便起身走到琴案前,她惯用的那尾古琴已经放在那里,琴前的香炉里有淡淡的檀香飘散出来……
她在琴前坐下,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了琴弦上,这一刻,林幽剑的气质就陡然一变。
就如同战士上了战场,伶人上了戏台,一瞬间,她整个人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琴声呜咽而起,如泣如诉,悠扬中的停顿处,让段融的眼眸微微一动。
段融与林幽剑的音波劲,也有数次之缘,不过那都是在他洞冥境之前。他一直对于这门神秘古怪的功法颇为好奇。
但现在段融已经是元婴境的修士,这昔日神秘的功法,此时再看,几乎是瞬间祛魅。
“不过就是法则之力,以音律为媒介的运用罢了。”
段融在心头叹息了一句,便已经兴趣寥寥,他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百花蜜水。
直到林幽剑一曲将终时,那琴弦微微轻颤着,音声淡有若无,不绝如缕,渐渐归于沉寂……
段融的眼眸陡然一亮,射出华彩来。
这一刻,他听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来。
琴音终于消散,房间一片沉寂,但那沉寂中,音声却似乎犹在波动一般……
林幽剑闭目许久,才缓缓睁眼,淡笑起身。
段融不由赞道:“曲终音不见,寂中有乾坤。好功夫!”
林幽剑笑道:“老祖谬赞了。”
段融道:“这音波劲听到最后,才听出了境界来。林长老心思深啊。”
林幽剑道:“幽剑这点道行,哪里入得了老祖的法眼呢?”
林幽剑笑着入座,呷了一口百花蜜水。
段融却是微微一笑,道:“这百花蜜也品尝了。林长老的音波劲,段某也见识了。林长老叫段某过来,不会真的就为这些过家家的东西吧?”
段融此话一出,林幽剑顿时就收敛了笑容。
段融昨日接到请柬就怀疑林幽剑是有事,不然不会平白请他到天柱峰一趟的。不过昨日过去送请柬之人乃是姜寒烟,若是换了其他人,他必定当场就问个明白的。
林幽剑虽说是天柱峰的主事长老,而且还是通政使司的司座,但不说什么事,就请他到天柱峰来。这种花花肠子,段融还真没空跟她绕。
林幽剑没有说话,却是扭头看了姜寒烟一眼。
姜寒烟立马起身,在不远处无声地匍匐跪倒。
段融心头一动,立马意识到事情可能和姜寒烟有关。
林幽剑道:“属下斗胆请老祖过来一趟。其实,是为了我这弟子的事。寒烟这孩子,跟了我这些年,我一直拿她当亲女儿看待。”
段融见林幽剑的话锋真的说到姜寒烟身上,不由凝目看了一眼在地上的匍匐跪倒的姜寒烟,一时不知是何事。
以他和姜寒烟的交情,就算他现在做了老祖,姜寒烟若是有事,大可以直接去求他就是了,何必在林幽剑那多绕一圈,多此一举呢。
“只是女大不中留。”林幽剑忽然叹息道。
段融听到此句,却是心头咯噔一下。
林幽剑道:“她对老祖你情根深种,若是老祖怜悯她,就收了她去,做妾也好,做婢也好,任由老祖驱使。”
段融愣在那里。他实在没想到会是此事。
此时,空气里死寂一片。
林幽剑和姜寒烟都无声地静等着段融回复。
段融看着匍匐在地的姜寒烟,只见她的身体微微有些战栗,似乎有些恐惧害怕。
段融知道,姜寒烟肯在林幽剑对他说这些的时候,还待在这里,就是已经下了莫大的决心了。
林幽剑方才所说的情根深种这四个字,段融并不怀疑,其实,姜寒烟的心迹,他早有体察,但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姜寒烟给他做妾。
以前从未想过,即便是此时,当着林幽剑和姜寒烟,他也是一样的心思。
段融忽然柔声唤道:“寒烟。”
姜寒烟闻言,轻轻跪着抬起头来,她的嘴唇有些颤抖,怔怔地看着段融。
段融凝视着她,数息后,才柔声道:“寒烟,我不愿你给我做妾。那并不是你的归处。”
段融说完,姜寒烟的眼泪不知为何就奔涌而出,无声流淌。
她拿到了段融的答案。虽然未必是她想要的答案。
今日之事,她要在场,是她自己向林幽剑要求的。因为她要亲耳听到段融的回答。
这声回答,就像一柄长枪,扎透了她的心,也扎散了她的情。
段融看了一会儿姜寒烟,便扭头看向林幽剑,道:“林长老,段某告辞。”
段融说完,便化为一缕青烟,就地消散。
林幽剑在座位上一瘫,叹道:“寒烟,没想到,你的命,竟跟为师一样。”
姜寒烟却是微微转身,向林幽剑叩头,道:“多谢师尊,寒烟先回房了。”
姜寒烟说完,便失魂落魄地起身。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了房门,趴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嘴,嚎啕大哭起来。
林幽剑站在她的房门外,她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声,自己的那颗心也跟着碎了。林幽剑抹掉了眼角淌下的清泪,叹道:“这天下男儿的心,可都是铁石做的吗?”
林幽剑一直站在屋外,她是怕姜寒烟做傻事。
直到午夜,姜寒烟哭累了,那枕头都哭得湿透了,才终于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叹息。林幽剑不知何时,站在了姜寒烟的床边。
她将湿漉漉的枕头拿了下来,那枕头已经能拧出水来。
林幽剑将姜寒烟在床上放好,给她盖了被子,又理了理姜寒烟哭乱的头发,淡淡道:“寒烟没事。他不要你,师父要你。”
林幽剑没看到,黑暗中,姜寒烟的眼角又淌下泪来。
林幽剑坐了一会儿,见姜寒烟呼吸已经平稳了,才离开了房间,但她的神识却一直笼罩着这里。
姜寒烟睡在那里,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的抽疼。
翌日上午,姜寒烟醒来,她坐起身来,坐了许久后,才下了床,用清水洗了脸后,便坐在几案前发呆。
林幽剑一直以神识看着她,但她也知道,这时候,姜寒烟需要一个人呆着。这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只有自己能爬出来,谁也帮不上忙。
姜寒烟在那里坐着,忽然房门处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姜寒烟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干涩,而且她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说话都困难。
但笃笃笃的打门声一直响起,接着门外便有一个女弟子的声音传来,道:“寒烟师姐,是老祖派了人过来,说是给你送一封信来。”
姜寒烟听了此言,顿时就身形一纵,宛如狸猫般灵活,瞬间已经到了房门处,她打开房门,问道:“人呢?”
这时,只见那女弟子身后,沈觅芷走了出来,抱拳道:“奉老祖之命,将此信交于姑娘。”
沈觅芷早已经不在吕氏宅院听令,而是在裁决宗正司那边,但她来过天柱峰几次,也见过姜寒烟,段融写好信后,便亲自去找了沈觅芷,让她送过来。
姜寒烟接了信,凝目一看,只见信封上写到:寒烟亲启。正是段融的字体。
姜寒烟抬头看了沈觅芷一眼,抱拳道:“多谢沈姑娘亲自跑了一趟。”
沈觅芷微微一笑,道:“信已经送到。在下告退。”
姜寒烟看了那女弟子一眼,道:“翠墨,帮我送送沈姑娘。”
“是,师姐。”
那女弟子引着沈觅芷出了楼阁。
姜寒烟关了房门,坐回了几案前,看着手中的信,有些紧张。等了一会儿,才略一深吸气,撕开了信封,将信纸抽了出来。
这一切,林幽剑以神识自然全部看到,但这信的内容,她虽然好奇,还是没有去探查,这毕竟是段融和姜寒烟的私相信件,她不便探知的。
姜寒烟展开信纸,只见是写满了两页的蝇头小楷。
前面是段融介绍了他和萧玉、吕青竹的相识都是在他进入太一门之前,自从进入宗门后,他一意玄修,已经无意世俗之情。
甚至,自从他凝结洞冥和元婴后,对于萧玉、吕青竹,亦有疏离之感。
“那是一种修行后,对于世情的剥落。”段融在信中如是说道。
“剥落”两个字,让姜寒烟停留了许久。
她忽然觉得,既然段融可以剥落,那么她也可以剥落。
成就了洞冥和元婴,难道能剥落世情吗?
姜寒烟黯淡的心绪,彷佛抓到了口中救命稻草一般。她一时间,很感激段融给她写了这样一封信来。
她翻到第二页,信的第二页,却是一首四行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姜寒烟拿着第二页的信纸,反复念了数遍,喃喃自语:“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不知道为何,这四行诗彷佛有某种魔力,她竟然渐渐感觉心头疏朗,一些块垒竟然消融了。
姜寒烟看着那四行诗,一时间,竟是心头若有所悟。
她忽然走到自己的琴台前,缓缓而坐,也未焚香,就直接抚起琴来。
琴弦和她的心弦在这一刻开始激荡,第一声琴吟声响,姜寒烟就流下泪来,但这次却不是哀伤之泪,而是欢欣之泪。
有源源不断的生机,从她的琴弦和心田内汩汩涌出。
姜寒烟一边抚琴,一边唱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那琴音和歌声,在房间内袅袅绕梁,分不清是哀伤还是欢欣……
林幽剑虽然并未偷看信件,但也一直以神识探查着姜寒烟,此时听着那琴音却是脸色陡然一变。
一曲终于,姜寒烟的眼眸已经柔和生辉。琴音在沉寂中,袅袅而散,宛如无声回荡……
姜寒烟抬起头来,只见她的师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不远处,正一脸惊骇地看着她。
姜寒烟笑道:“师尊,音波劲最后的杀招,寒烟悟了。”
“绝情,绝心。曲终人不在,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