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庆气氛还没完全散去,岳麓书院的新学期便已悄然开始。
王明远和其他两位乙班的同窗抱着自己的书箱,从乙班课舍搬到了甲班。甲班的课舍离乙班不远,依旧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换到了更靠里、更宽敞的一间,门槛似乎都高了些。
一进门,氛围便截然不同。
乙班的课舍里,总少不了些窃窃私语和年轻学子的躁动,而这里,安静得近乎肃穆。
多数同窗都已蓄须,面容沉稳,眼神里带着一种经年苦读沉淀下来的成熟气质。
他们看向新进来的王明远三人时,目光平静无波,最多停留一瞬,便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仿佛外界的任何动静都难以惊扰他们的世界。
王明远和一同升上来的顾亦桉、罗敬荣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们三个,最大的罗敬荣也才十八,站在一群平均年龄二十一二的同窗中间,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甲班的经义课程,也讲得极深极快。
教谕不再逐字逐句讲解注疏,而是直接剖析微言大义,探讨各家学说的分歧与优劣,有时甚至会引据朝堂实务来印证经义。这对习惯了乙班按部就班打基础的王明远来说,需要全神贯注才能跟上思路。
下课的钟声响起,甲班的同窗们多是默默收拾书具,或独自沉思,或三两人低声讨论几句,旋即散去。
不像乙班,总会聚成一团,吵吵嚷嚷地争辩课上疑问,或是相约去食肆。
“唉,还是乙班好。”顾亦桉凑到王明远身边,忍不住低声抱怨,“周教谕多和蔼,哪像现在的教谕,眼神扫过来,我大气都不敢喘。”
旁边的罗敬荣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促狭地笑道:“顾兄,真让你现在回乙班去,你肯不肯?”
顾亦桉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那定然是不肯的!”能入甲班,意味着离举人功名更近一步,谁舍得回去。
王明远也笑了笑,没说话。
压力固然有,但他们来书院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科考进阶,而不是为了同窗是否友善、教谕是否和蔼。他收拾好书具:“走吧,我们去吃饭。”
甲班的生活,就在这种略显沉闷和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了。
然而,没等他完全适应甲班的节奏,另一重“甜蜜的负担”便如期而至。
周老太傅派人传话,课业照旧。
傍晚,王明远再次踏入那间雅致的小院。书桌上,周老太傅已经铺好了纸笔,笑眯眯地看着他:“仲默啊,今年我们学点什么新花样?”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从书袋里取出厚厚一叠他精心准备的“课件”,恭敬地呈上:“学生近日整理了些关于‘形’与‘数’的浅见,请大人过目。”
他心里有些打鼓,这里面他不仅整理了平面几何的基础概念,如点、线、面、角,还塞进了一些图形的面积计算法则,甚至还包括一元二次方程的求根公式和解法举例。
他揉着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心想这些足够老太傅琢磨一阵子了吧?
周老太傅眼睛一亮,立刻接过那几页纸,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只见纸上画着些奇怪的图形,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线条,旁边还配着一些看似天书般的定理和公式,以及相应的应用例题。
王明远在一旁硬着头皮讲解,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这些图形和公式的含义和应用场景,比如如何计算田亩面积、如何求解一些涉及平方关系的实际问题等等,但核心的推导过程,他一概推给“书中自有论证,学生亦觉深奥,未能全然理解,只知其用”。
周老太傅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拉着,嘴里喃喃自语:“唔……勾三股四弦必五?此乃《周髀算经》旧法……”
“一元二次方程?竟有通解公式?妙哉!此式若真普遍成立,于测量计算之大助矣!”
他越是琢磨,眼睛里的光就越亮,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猛地抬头看向王明远,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仲默!你所言这海外杂书,究竟是何奇书?竟能将天地间形数之理,概括至如此精炼地步!这些公式定理,看似简洁,背后所蕴之逻辑推演,定然浩繁精深!若能得其全貌,融会贯通……”
王明远被老太傅这炽热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叫苦不迭,只能继续把谎圆下去:“学生……学生也只是偶然得之残篇,早已遗落无踪,无从寻觅了。如今也只能根据这些只言片语,勉强运用一二,其中深理,实在无力深究。”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老太傅的神色,心里祈祷:这些够您老研究琢磨个一年半载了吧?可别再追问我从哪来的了!
周老太傅闻言,脸上掠过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被纸上那些新奇的知识吸引,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几页纸,沉吟道:“无妨,无妨!即便只是残篇,亦是无价之宝!足以令人窥见算学之另一重天地!老夫定要好好研习验证一番!”
他仔细地将那几页纸收好,然后神色一正,对王明远道:“既如此,老夫也有东西给你。这是老夫为你拟定的经义文章习练课表。从本周起,你须按此表完成习作,每三日一篇,送至我处批阅。若有疑难,亦可一并提出。”
王明远接过课表一看,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题目和要求,从破题、承题到起讲、入手,从四书义到五经义,要求极为严苛细致。他顿时感觉肩头一沉。
于是,王明远陷入了某种忙碌、幸福又痛苦的循环。
忙碌是因为学业陡然加重。甲班的课业本就精深,耗费心神,如今再加上周老太傅额外布置的高强度文章习练,他几乎所有时间都被读书和写文章填满。
幸福则是因为,每次他硬着头皮拿着习作文章交给周老太傅时,老太傅虽面色严肃,批改文章时毫不留情,指出问题一针见血,但总能让他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而在讲解完经义后,老太傅便会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探讨那些算学问题,那种纯粹的、对未知知识的渴求与专注,常常让王明远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数学课堂。
痛苦则源于,这位“学生”太聪明,求知欲太旺盛。
那些他本以为能难住老太傅一段时日的几何证明和方程解法,常被对方以惊人的速度理解和消化,继而提出更深入、更刁钻的问题,逼得王明远不得不拼命回忆更深奥的数学知识,好几次差点露馅。
这天晚上,他又一次从周老太傅处答疑归来。
夜色已深,寒风吹过书院的小径,带来几分刺骨的冷意。他裹紧了衣衫,快步走向斋舍。
远远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壮实身影,蜷坐在斋舍门前的石阶上,脑袋埋在膝盖里。
是狗娃。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狗娃?怎么了?怎么坐在这儿?”他急切地问道,伸手去拍狗娃的肩膀。
狗娃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头一抽一抽的。
看到王明远,他嘴巴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喊道:“三叔……”